白衣微动,白见汐已立于东洲洛城郊外的青山之上。
她没有立刻落下,只是静静伫立,神识如无形的潮水般无声漫过下方那片熟悉的土地。
然而,入目所见,却让她心头微窒。
记忆中那片低矮的黄土小屋、炊烟袅袅的村落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
阡陌交通被平整的石板路取代,昔日耕地上立起了一排排整齐的屋舍。嬉闹的孩童,来往的行人,尽是陌生的面孔。
终究,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消散在风中,白见汐身影飘忽,如一片雪花,悄然落在城镇的石路上。
残寒尽消,疏雨过,远山如黛,草木清新。
白见汐循着脑海中几近模糊的草蛇灰线,一步步走向记忆深处那片山间小院的位置。
出乎意料,那小院竟大致保留着原貌,在这崭新的城镇中显得格格不入。
墙面看得出精心修缮的痕迹,院中的草木也被照料得郁郁葱葱。
“是谁?”白见汐心中升起一丝疑惑,莲步轻移,走入院中。
院中有棵树,是师父和她一起种下的,现已亭亭如盖矣。
恍惚间,白见汐仿佛又听见那个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等这树长大了,我们便能在这树下纳凉了……”
树已长大,浓荫遍地,可当初说这话的人,却没能等到这一天,只将她独自留在了这苍茫世间。
指尖拂过院内冰凉的青石桌,她在石凳上坐下,心口酸涩得厉害。
仿佛下一刻,到了饭点,师父就会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出来,笑着唤她:“见汐,吃饭了。”
又或是她练剑至力竭时,师父在一旁无奈又宠溺地轻笑着摇头。
有师父在的日子,再辛苦也是甜的;师父不在了,甜也发苦。
树影在她身上缓缓移动,白见汐静静地坐着,将这熟悉又陌生的小院一草一木都收入眼底。
没有师父的地方,即便院落修葺得如何相似,也终究不是那个承载了她所有温暖与欢笑的家了。
她起身,正欲离开。
院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喧闹声。
几个手持木棍的汉子与少年,护着一位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急匆匆地赶到院门外。
“林大夫!就是刚才,有个白头发的姑娘进了这院子!”为首的少年急声道,语气带着警惕。
那老妇人身子骨看着还算硬朗,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步伐更快了几分。
她在门口停下,目光穿过院门,落在院内那白发垂至脚踝、容颜绝美的女子身上。
老妇人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众人退下。
众人虽感奇怪,但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林大夫甚是信服,依言退到远处等候。
老妇人独自走进庭院,嘴唇翕动了几次,望着那张与数十年前一般无二的容颜,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林姐姐,好久不见了。”最终白见汐率先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柔和,“谢谢你,这么多年,将这里照料得这般好。”
眼前的老妇人,当年那个山野间明媚烂漫的少女。近六十载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青丝已成华发,唯有双眼睛,依旧透着昔日的坚毅与慈祥。
林绾绾眼角瞬间湿润了,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见汐……”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充满叹息的问候,“你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白见汐微微颔首,却没有回答。
沉默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轻缓:“适才听人唤你林大夫,一路行来,也多有听闻百姓对你的赞誉。恭喜林姐姐,终于实现了当年行医救人、济世安民的理想。”
林绾绾也在石桌旁坐下,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我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医治一城一地的百姓。见汐,你和周大哥斩妖除魔,庇佑的是天下苍生,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德。”
她看着白见汐,眼中带着欣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见汐你也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周大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白见汐苦涩的笑了笑。
骄傲么?她这四十年,不过是沉溺于悲痛,自暴自弃,铲除魔教也不过是发泄心中戾气。
若师父真在天有灵,见她如此模样,恐怕不是骄傲,而是失望痛心吧。
两人坐在院中,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从城镇间的家长里短,聊到白见汐这四十年走遍五域四海的见闻。
周玄翊的魂影静坐于树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这对久别重逢的故人,仿佛也沉浸在这难得的宁静之中。
日影西斜,月上柳梢,天色渐晚。
林绾绾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轻声道:“见汐,今年上元佳节,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我去看看洛城的花灯吧。”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或许……下一次,林姐姐我就该走了。”
白见汐心中微微一颤,看着林绾绾眼角的皱纹与满头的银丝,点了点头:“好,林姐姐,我陪你一起去。”
她心中不免惋惜,以林绾绾的坚韧心性与济世胸怀,若身具灵根,道途之上必有一番成就。
可惜,天道总是不公。
“我们去洛城吧,那里的花灯,比这小镇上的要好看许多。”林绾绾站起身,“而且,周大哥当年离开前,曾托我保管一物,我就放在洛城的医馆里,正好一并交给你。”
于是,林绾绾陪着白见汐,踏上了前往洛城的路。
数十载过去,城郊通往洛城的道路也修缮得平坦宽阔。
路上行人如织,大多都是赶往洛城观赏上元灯会的。
白见汐那绝世的容貌,自然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但她周身散发的冰冷绝尘的气息,又让所有惊艳或好奇的目光,皆化为敬畏,无人敢上前叨扰。
林绾绾走着,看着身旁气质清冷如仙的白见汐,神情有些恍惚,不由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带着那个年仅九岁、活脱脱像野孩子般的白见汐,偷偷跑去洛城看热闹的情景。
那时的她,眼睛里闪着光,何曾像如今这般,仿佛将世间所有的热闹都隔绝在心门之外。
“林大夫!林大夫!”远处,一个中年男子神情激动地快步赶来,朝着林绾绾恭敬行礼。
“林大夫,多谢您开的药方!我娘子的病已经大好啦!”男子感激涕零。
“病好了便好。”林绾绾慈和地笑了笑,嘱咐道,“只是你往后也需多顾念家里,莫要再一心只扑在你那铁匠铺子上了。”
“是是是,林大夫教训的是。”男子面露惭愧,连忙应下,“今年上元,我便陪着娘子和孩子一同去看花灯。”
这时,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羞涩地向林绾绾和白见汐行礼。
那小女孩眼睛滴溜溜一转,欢快地爬上了父亲的背脊,中年男子憨厚地笑着,稳稳背住了女儿。
小女孩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白见汐,脆生生地赞叹道:“姐姐,你好漂亮呀!就像画里的仙子一样!”
林绾绾慈爱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笑道:“她本就是仙子哦,还是奶奶的妹妹呢。”
小女孩歪着头,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可爱模样。
中年男子背着女儿,陪着娘子,其乐融融地汇入了前往洛城的人流。
白见汐静静地看着这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若是师父还在……他是否也会这样,背起自己,穿过熙攘的人群,去看那满城灯火。
随即,白见汐又轻轻摇头,失笑。
估计师父又会板起脸,故作严肃地说“见汐,你已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自己走”,然后在她略带失望的眼神中,无奈地弯下腰吧。
又或许自己陪在师父身边,同样有着一个这般可爱伶俐的小女儿……
路并不长,洛城巍峨的城墙很快便出现在视野尽头。
白见汐忽然意识到,这段曾经为了给奶奶治病,觉得漫长而艰辛的往返之路,如今走来,竟是如此短暂。
林绾绾引着白见汐走入洛城。
再入凡尘,扑面而来的浓郁烟火气,让白见汐有刹那的恍惚。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夜晚点缀,游人摩肩接踵,欢声笑语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
那年上元夜,师父牵着她,看尽花市灯如昼。
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却再无去年人。
这片喧嚣与热闹,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任它如何绚烂,也难以触及她心底那片冰原。
林绾绾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份疏离与寂寥,心中暗叹,却也不知如何安慰。
两人来到林绾绾在洛城开设的医馆。
林绾绾从内室一处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了一个保存得极好的木盒,郑重地交到白见汐手中。
“见汐,这是周大哥当年离开前,特意留给你的。”
木盒崭新,纤尘不染,显然被保管得极其精心。
白见汐接过木盒,指尖触及那冰凉的木质纹理,动作却迟疑了。
这里面,装着的是她追寻了数十年,渴望又害怕面对的答案。
林绾绾像是终于完成了生命中一件极其重要的托付,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她又拿出几卷略显陈旧的纸张。
“前些年,我机缘巧合救下了一位受伤的修仙者,这是他离开时,为表谢意留下的几张丹方。我想着或许对你们师徒二人有用处。”
白见汐神识微扫,便知那不过是些炼气、筑基期适用的低阶丹方。
林绾绾并非修仙者,自然不知其价值高低,只当是宝贝,一直小心翼翼地为她留着。
白见汐心中微暖,自然不会拂了这番好意,浅笑着接过丹方,认真收好:“这些丹方确实难得,多谢林姐姐费心为我留着。”
林绾绾见她收下,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有用就好,有用就好……总算,没有白留,对你们师徒能有些许帮助。”
其实,白见汐早已察觉到,林绾绾似乎还有话想说,几次交谈都欲言又止。
“林姐姐,”她轻声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若有什么需要我相助之处,但说无妨。”
林绾绾闻言,眼中惆怅之意更浓。
她所牵挂的,自然是年少时那惊鸿一瞥,便刻印在心间的白衣少年。
天公无情天不老,人有情却落得孤独无偶,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
林绾绾看着白见汐依旧年轻的容颜,再对比自己如今的垂垂老矣,那份深藏心底思慕,更显得无比沉重。
她已红颜老去,风华不再,而他们,却依旧是记忆里那般惊艳绝伦的模样。
林绾绾抬起头,目光带着微弱的希冀,望向白见汐,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喧嚣淹没:“见汐……周大哥他……还会回来吗?”
白见汐看着林绾绾那双与数十年前一般清澈、此刻却盛满了暮年哀伤与无尽思念的眼睛,心中了然。
原来林姐姐心中,也一直装着师父。
她该知道的。
就在此时——
“咻——嘭!”
盛大的烟花猝然在洛城夜空中炸响,绚烂的光彩瞬间点亮了整片天幕,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城内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发出阵阵惊叹与欢呼。
林绾绾与白见汐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突如其来的绚烂所吸引,抬头望向夜空。
白见汐心中百感交集。
烟花很美,璀璨夺目,映亮了她清冷的眼眸。
可再美的烟火,在她眼中,也终究不及那年上元夜,身边有师父陪伴时,所见的万分之一光华。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刹那的芳华之后,是更深的寂寥。
当最后一抹流光消失在深邃的夜空中,林绾绾收回目光,转头望去,身旁已空无一人。
白见汐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桌上,静静放着一个用寻常草木编织而成的手环,因年代久远,草茎已然枯萎发黄,上面甚至还残留着疑似干涸血痕的印记。
手环旁边,是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瓶身上贴着素笺,上书“延年益寿丹”五字。
林绾绾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枯黄的草环捧在手心,仔细端详着。
不知过了多久,医馆的学徒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轻声询问:“师父,您怎么了?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林绾绾没有回答,早已泪湿衣衫,双手紧紧将那只枯草手环捂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