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林阿九一头栽倒在自己那张坚硬的石床上。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巴图队长那毫不留情的训练让他感觉每一块肌肉都在哀嚎。
他像一滩烂泥般瘫着，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医务室给的止痛药草似乎效果有限，伤口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肩膀和手臂，一动就是钻心的刺痛。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魔界那轮永恒的红月透过石窗，投下些许暗红的光晕，勾勒出室内简陋的轮廓。寂静中，只能听到自己粗重而疲惫的喘息声。
换做以前，不，哪怕是昨天，在这种境遇下，他恐怕早就被无边的绝望和自怜淹没了。会想着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会怀念那个虽然失败但至少安全的出租屋，会抱怨命运的不公。
但奇怪的是，此刻充斥在他心头的，除了生理上的疼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手臂的线条比以前硬朗了，腹部紧绷，不再是软塌塌的赘肉。
虽然满身青紫，但这青紫之下，是实实在在增长的力量。下午最后那一刻，成功招架住巴图重剑的瞬间，那种由身体本能爆发出的反应，带来的短暂掌控感，让他至今心跳加速。
他想起了波波。想起她偷偷递来的苹果，想起她支撑在自己身上时冰凉柔软的触感，更想起她为了保护他而被撞飞时，那黯淡下去的蓝色身影。
“我得保护她。”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和坚定。不再是空泛的愿望，而是变成了一个需要他付出汗水、鲜血，甚至可能生命的沉重目标。为了这个目标，眼前的痛苦似乎都有了意义。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卡加的狼人青年，想起了他赤红的双眼和疯狂的仇恨。还有魔王口中那个神秘的“影月神殿”。危机四伏，强敌环伺。
但不知为何，这种明确的威胁，反而让他那颗在过去二十二年里总是漫无目的、随波逐流的心，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焦点。
活着，不再仅仅是为了喘气。变强，也不再是系统强加的任务。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肌肉的收缩与舒张，都清晰地指向某个方向——活下去，并且，要带着波波一起，更好地活下去。
这种被需要、有目标、并且能通过自身努力真切感受到进步的感觉，竟然比他躺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打游戏通关时，那种虚无的成就感，要充实百倍。
“呵……”林阿九在黑暗中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真他妈疼。
但也真他妈有劲。
他翻了个身，找到一个相对不那么痛苦的姿势，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将他迅速拖入沉睡。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模糊地想：
明天，得想办法去看看波波怎么样了。还有，得问问巴图队长，怎么能让招架更省力一点……
窗外，红月的光芒安静地流淌。石室内，少年伤痕累累的胸膛规律地起伏着，睡梦中紧蹙的眉头，却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舒展了一些。
…………
深夜，万籁俱寂。魔王城堡沉浸在一种不同于白天的死寂之中，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巡逻卫兵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某些不知名魔物低沉的嘶吼，更添几分阴森。
林阿九睡得很沉。白天的残酷训练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身上的伤痛也在药物的作用下稍稍平息，让他陷入了深度睡眠。他甚至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不再是出租屋的冰冷，也不是魔物的狰狞，而是一片温暖的光苔庭院，波波在哼唱着那支空灵的歌谣。
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一丝异样。
一种冰凉、柔软、带着轻微弹性的触感，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他的后背。这感觉并不突兀，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他肌肉的酸痛和身体的燥热。
迷迷糊糊中，林阿九以为是错觉，或者是梦境的一部分。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想靠那点冰凉更近一些。
然而，那触感却因为他轻微的动作而微微一颤，随即，有什么更细腻、更冰凉的东西，如同小心翼翼的藤蔓，轻轻爬上了他的手臂，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微微的痒意。
这过于真实的触感终于将林阿九从深沉的睡眠中拽了出来。他眼皮颤动，缓缓睁开。
黑暗中，适应了微弱光线的瞳孔，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散发着柔和蓝色光晕的大眼睛。
是波波！
她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房间，就侧躺在他身边，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她那半透明的蓝色身体在黑暗中像一块会呼吸的宝石，微微起伏着。刚才那冰凉的触感，正是她的身体。而此刻，她几缕如同水流般的发丝，正轻轻地、痒痒地拂过他的手臂。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林阿九的大脑瞬间宕机，睡意全无，只剩下震惊和茫然。波波？她怎么在这里？还……离得这么近？
波波显然也没料到林阿九会突然醒来。她那双纯净的大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里面充满了被撞破的惊慌和无处可藏的羞赧。
蓝色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浓郁的、如同晚霞般的粉红色，连身体的光晕都变得闪烁不定。
“对、对不起！林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发出一声细若蚊蚱的惊呼，整个身体像受惊的含羞草一样，猛地向后一缩，然后……哧溜一下，钻进了林阿九盖着的薄毯下面，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只留下一小团拱起的、在毯子下微微颤抖的轮廓。
林阿九：“……”
他彻底清醒了，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后背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凉柔软的触感，手臂上被她发丝拂过的地方还在微微发痒。鼻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雨后青苔混合着某种冷冽花果的清新气息，是波波身上的味道。
被窝里，那团蓝色的“小鼓包”一动不敢动，连呼吸声都屏住了，只有极其细微的颤抖透过薄毯传来。
尴尬、疑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林阿九心里交织。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性地、极其小声地对着被窝那团“鼓包”问道：“波……波波？你……你怎么来了？”
被窝里传来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我听说林先生今天训练受伤很重……我、我有点担心……就想来看看……对不起，吵醒你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充满了做错事的孩子般的不安。
原来是这样。林阿九心里一软。白天那场血腥的冲突和之后地狱般的训练，波波肯定听说了。她是担心他，才偷偷跑过来的。史莱姆的体温本就偏低，她贴上来，或许只是想用自己方式，帮他缓解一下疼痛和燥热？
想到波波自己白天也受了惊吓和伤，现在却半夜偷偷跑来关心他，林阿九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酸又暖。
“没、没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我没有被吵醒……嗯，其实……还挺舒服的，凉凉的，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
他说的是实话。那冰凉的触感，确实奇异地缓解了肌肉的酸痛。
被窝里的颤抖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毯子的边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一只闪烁着怯生生光芒的蓝色大眼睛偷偷露出来，观察着林阿九的表情。
看到林阿九没有生气，反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波波似乎松了口气。但她还是不好意思完全出来，只是缩在被窝里，小声问：“真……真的吗？我的身体……真的能帮林先生止疼吗？”
“嗯，真的。”林阿九肯定地点点头，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补充道，“比医务室的药草还有用。”
这明显的夸张让波波的眼睛弯了起来，像是得到了最高表扬的孩子。她犹豫了一下，又慢慢地、一点点地从被窝里挪了出来，但依旧紧挨着林阿九，保持着一点点距离，脸颊还是红红的。
两人并排躺在狭窄的石床上，盖着同一条薄毯，在寂静的黑暗里，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和安宁。
“波波，”林阿九轻声问，“你的伤……好了吗？”
“嗯！”波波用力点头，身体微微晃动，“我们史莱姆恢复得很快的！已经没事了！林先生不用担心！”
“那就好。”林阿九松了口气。沉默了片刻，他又说：“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推开我，我可能……”
想起白天那惊险的一幕，林阿九仍然后怕。
波波连忙摇头：“不要谢！林先生之前也保护了我很多次！而且……而且我当时好害怕，但看到林先生有危险，我就……我就忍不住冲上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不好意思。
林阿九心里感动，忍不住侧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波波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身体又微微绷紧，脸颊更红了，但却没有躲开。
“波波，”林阿九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如果再有危险，你要先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波波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小声却坚定地说：“可是……林先生也是我要保护的人啊。”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阿九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他怔住了，看着波波清澈而认真的眼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这个杀戮与阴谋交织的魔界，这份来自一个弱小史莱姆娘的、纯粹而勇敢的守护之心，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沉重。
“嗯……”最终，林阿九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伸出手，非常轻、非常轻地拍了拍她冰凉柔软的手臂，“我们一起……互相保护。”
波波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安心而甜蜜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
困意再次袭来。这一次，有了身边这团冰凉而柔软的小东西，林阿九感觉身上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不少，心神也格外安宁。他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波波没有离开。她悄悄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自己冰凉的体温不会让林阿九着凉，然后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月光透过石窗，静静地洒在这一人一史莱姆身上，为他们盖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房间里，只剩下两道平稳的呼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