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神代琉夏是被噩梦攫住的。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猩红，巨大的数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收银机“叮”的一声脆响，切割着他的神经。
画面猛地一转。
昏暗的房间里，那只金色的幼犬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原本灿烂的毛发黯淡无光，它虚弱地趴在地上，连摇尾巴的力气都没有。
那只银白的猫也蜷缩着，高傲的姿态荡然无存，冰蓝的眼珠浑浊不堪，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叫声。
她们都在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在无声的责备。
神代琉夏猛地睁开了眼睛，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物。
他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空气里有泡面廉价的香味。那碗差点打翻的泡面，现在正稳稳的放在茶几上，里面的面条已经泡胀了。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
沙发扶手上，银白小猫小雪蜷成一个圈，睡得很熟，呼吸平稳。他脚边的地毯上，金毛幼犬也四仰八叉的躺着，肚皮一起一伏，腿还偶尔抽动一下，像是在做什么好梦。
她们都好好的。毛茸茸的，健康的，被养得油光水滑。
然而，梦境与现实的强烈反差，非但没有带来半点安慰，反而让那份焦虑感，化作了更沉重的巨石，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坐起身，拿起手机。屏幕亮起，银行APP的余额，那个红色的数字，比梦里看到的还要刺眼。
他的焦虑已经到了极点。
第二天是周末。
对现在的神代琉夏来说，这就意味着从早上咖啡厅开门，到晚上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他都要待在工作岗位上。
“欢迎光临！”
“您好，这是您的菜单。”
“一共是三千二百円，谢谢惠顾。”
神代琉夏感觉自己成了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的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化微笑，身体在狭窄的过道间穿梭，点单、送餐、收拾桌面，动作熟练而麻木。
咖啡厅里人声鼎沸，音乐舒缓，但这些声音传进他耳朵里，都变成了嗡嗡的噪音。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一直没停过。
“叮铃——”
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神代琉夏没有抬头，只是机械地念出那句已经重复了上百遍的台词：“欢迎……”
“啊啦，神代君，今天也是活力满满呢。”
一个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女声，带着熟悉的，捉摸不透的笑意，飘了过来。
霞之丘诗羽。
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她没有理会其他店员的引导，径直走到了那个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那个位置，恰好就在神代琉夏负责的区域里。
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和昨天一样。”霞之丘诗羽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在桌上放了一本书。是她自己的小说。
神代琉夏一言不发地记下，转身走向吧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探究的视线，粘在他的后背上，让他芒刺在背。
几分钟后，他端着黑咖啡回来。
就在他准备将咖啡杯放下时，霞之丘诗羽伸出那只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将那本摊开的书，往他面前推了推。
“神代君，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段。”
神代琉夏的动作停住了。
“学姐，我正在工作。”
“就一小会儿。”霞之丘诗羽的脸上挂着不容拒绝的笑，“我遇到了瓶颈，很需要后辈君的意见呢。”
他低头看去，她纤长的手指，正点着书页上的某一段。
那段文字，描写了一个男性角色。一个对所有人都温柔体贴，彬彬有礼，却始终与人保持着距离的男人。
他用无懈可击的“好意”，构筑了一道谁也无法跨越的壁垒，将自己的真心牢牢地藏在里面。
“怎么样？”霞之丘诗羽抬起那双酒红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他，“对于这种玩弄感情，把温柔当做武器的男人，神代君有什么看法？你不觉得……”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暧昧的，意有所指的口吻继续说。
“……他很熟悉吗？”
一股混合着疲惫的烦躁感，瞬间涌了上来。
神代琉夏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去揣摩她话语里的陷阱。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回到自己麻木的工作节奏里去。
“抱歉，学姐。”他的回应礼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远，“我对小说一窍不通。无法给出任何有价值的意见。”
他将咖啡杯稳稳地放在桌上。
“请慢用。”
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开。
这一次，霞之丘诗羽没有再叫住他。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看着神代琉夏那张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下遮不住的黑眼圈，看着他端着托盘的手，在不经意间轻微的抖了一下。
她脸上玩味的笑容，第一次慢慢的收了起来。
她那双总是带着促狭的酒红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但很快，那完美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只是这一次，少了些戏弄，多了些探究的锐利。
“是吗。”她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神代琉夏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已经是深夜。
神代琉夏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吹过，带不走他身上的疲惫，反而让他觉得有些发冷。他累得快散架了，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抗议。
天旋地转的感觉，毫无预兆地袭来。
他脚下一个踉跄，连忙扶住路边的墙壁，才没有摔倒。
他眼前的路灯分裂出好几个模糊的光圈，不停的旋转。耳朵里也嗡嗡的响个不停，世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不行了……
要坚持不住了……
他靠着墙，大口地喘着气。
必须……必须回家。
家里，还有两个小家伙在等他。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重新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从车站到公寓的这段路，明明只有十分钟，此刻却漫长得没有尽头。
终于，那栋熟悉的公寓楼，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手却抖得厉害，好几次都对不准锁孔。
“叮当……”
钥匙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这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冷静点……就差一点了……
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将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指尖。
终于，“咔哒”一声。
钥匙，插进了锁孔。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动了钥匙。
门锁开了。
他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带着暖意的，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暗的客厅里，他看见一个金色的毛球，和一个银白色的身影，在听到开门声的瞬间，立刻从沙发那边，朝着门口冲了过来。
她们在迎接他。
神代琉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
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在开门的瞬间，彻底断裂。
他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
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在玄关处炸开。
正在冲向门口的金毛幼犬和银白小猫，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得瞬间定在了原地。
她们看见，那个她们等待了一整天的，疲惫不堪的主人，就那样倒在了地板上，一动不动。
那串还插在门锁里的钥匙，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