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校园总是弥漫着一种松弛的空气。喧闹声逐渐远去，只剩下运动社团在操场上喊口号的回音。
神代琉夏站在鞋柜前，换上室外鞋。他用脚后跟磕了磕地面，确认鞋子穿好。
久违的、完全属于个人的自由时间。
雪之下雪乃去了侍奉部处理委托，泽村·英梨梨被美术部拉去赶工文化祭的后继画作，霞之丘诗羽则是雷打不动地霸占了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并且今天没有打工。
“简直是奇迹。”
琉夏小声感叹。
不过，这种轻松感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脑海里浮现出那只银白小猫挑剔地对着普通猫粮撇嘴的样子，还有金毛幼犬因为没吃到肉而耸拉着耳朵发出的呜咽声，以及黑猫那如同看垃圾一样盯着空碗的视线。
负罪感。
琉夏抓了抓头发，把那种想去电玩中心挥霍青春的念头强行按了回去。
“算了。”
他叹气。
“去超市吧。那群家伙最近好像瘦了点，得给她们补补。”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沦为了名为“铲屎官”的生物。琉夏提着书包，迎着西斜的太阳，迈步走出了校门。
十分钟后。
丰之崎学园附近的生鲜超市。
推着购物车的琉夏正站在肉类冷藏柜前，表情严肃。
他的视线在两盒牛肉之间来回扫视。
左边是打折的澳洲进口牛肉。右边是霜降纹理清晰、价格标签上印着令人肉痛数字的国产黑毛和牛。
“啧。”
琉夏发出了一声只有贫穷高中生才能听懂的咋舌声。
理智告诉他选左边。
毕竟那是给宠物吃的。哪有人给猫狗喂和牛的？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是对全世界饥饿人口的犯罪。
但是。
脑子里那个该死的画面又跳出来了。
小雪虽然从来不抢食，但如果不给它最好的，它就会用那种优雅而冰冷的姿态，绝食抗议。
“麻烦死了。”
琉夏嘴上抱怨着，手却很诚实地伸向了右边。
而且是一口气拿了三盒。
“小雪那家伙嘴刁，筋多的地方肯定不吃。这盒雪花分布均匀的应该能入她的眼。”
他把第一盒丢进车里。
“那只笨狗倒是好养活，只要是肉就行。但运动量那么大，还是给她吃点好的长肌肉吧。”
第二盒进车。
“至于夜……”
琉夏顿了一下，想起了那只总是喜欢在深夜钻进他被窝、用脑袋蹭他胸口的黑猫。
“那家伙最近掉毛有点严重，多吃点蛋白质应该没坏处。”
第三盒进车。
购物车里的肉山又增高了一截。
琉夏推着车继续前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还在碎碎念着：“还得买点鸡胸肉煮给她们当零食。对了，上次那款零乳糖的牛奶也得补货……”
他没有注意到。
就在距离他不到五米的货架另一侧。
一个手里拿着《月刊烹饪》，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JK的少女，正透过饼干盒之间的缝隙，静静地注视着他。
加藤惠。
这位总是被忽略的同班同学，此刻的存在感依然稀薄得惊人。她站在那里，就像是超市背景板的一部分。
但她的视线却异常锐利。
“三盒顶级和牛。两公斤鸡胸肉。三升羊奶。”
加藤惠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一车的总价。
数字很快就突破了普通高中生零花钱的极限。
“神代君，这已经不是‘宠爱’的范畴了吧？”
她翻了一页手里的杂志，并没有真的在看内容。
“这种消费结构，根本就不像是在养宠物。倒更像是在……供奉？或者是某种必须要倾尽所有去讨好的对象？”
加藤惠歪了歪头。
她想起了中午在食堂看到的场景。
琉夏吃着她做的便当，脸上露出的那种幸福表情。以及听到她说“宠物缺乏安全感”时，那种认真反思的样子。
这个人，对于“饲养”这件事，有着某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真奇怪。”
加藤惠合上杂志，把它放回原处。
“明明对自己那么抠门，却肯为了几只流浪猫狗花掉半个月的生活费？”
好奇心。
那种平时被她压抑在淡然外表下的、属于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探究欲，此刻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有些发痒。
琉夏已经结完账了。
收银台的大婶看着那一堆高级食材，忍不住打趣道：“哎呀，小伙子，这是家里要开派对吗？买这么多好吃的。”
琉夏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啊，那个……算是吧。家里人口比较多，都挺能吃的。”
人口多。
这就是他的潜意识认知吗？
躲在立柱后面的加藤惠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不是“宠物多”，而是“人口多”。
把猫狗当成人来看待？还是说，在他的认知里，那些生物的地位已经等同于家人？
琉夏提着两个巨大的塑料袋，走出了自动门。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加藤惠等了五秒钟。
然后，她迈步跟了上去。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顺路。嗯，真的只是因为顺路而已。毕竟回家的方向是一样的。
虽然她家在两个路口前就该转弯了。
街道被染成了橘红色。
琉夏走得并不快。那一袋子肉显然很有分量。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嘴里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调子。那是某种动画片的主题曲。
“笨蛋一样。”
加藤惠保持着大概十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走在电线杆的阴影里。
她的脚步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并不是什么特工技巧，只是她天生就有的特质。只要她不想被注意，世界仿佛就会配合着把她变成一团空气。
前方就是月读神社所在的小山坡了。
那是一条有些僻静的小径，两边种满了樱花树。虽然现在不是花季，但茂密的枝叶遮蔽了天空，让光线变得有些昏暗。
琉夏拐进了小径。
加藤惠停顿了一下。
这里的气氛，稍微有些不对劲。
空气似乎变得粘稠了。
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描述。就像是原本清晰的电视画面，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雪花噪点。或者是收音机里传来了不属于任何频道的电流声。
心悸。
加藤惠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并没有害怕。反而是心跳有些加速。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一直在沉睡的东西，因为靠近了特定的“源头”，而稍微翻了个身。
“还要跟吗？”
理智在发问。
“再看一眼就好。”
本能在回答。
加藤惠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阴影里。
前面的琉夏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环境的变化。他还在哼着那首跑调的歌，脑子里大概正在构思晚上的菜单。
“今晚做个寿喜烧吧。”
他自言自语。
因为想得太投入，他的脚尖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翘起的地砖。
“哇喔！”
琉夏踉跄了一下。身体前倾，手里的塑料袋剧烈晃动。
还好，平衡感极佳的他稳住了身形。
“好险好险。这要是把肉摔坏了，小雪绝对会用爪子挠死我的。”
他松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一下提袋子的姿势，继续往前走。
完全没有注意到。
在他的校服裤子口袋里，一个黑色的皮质卡包，因为刚才的剧烈晃动，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啪嗒。
卡包掉在了柏油路面上。声音很轻，被周围的蝉鸣声掩盖了。
琉夏毫无所觉，身影渐渐没入了前方的拐角。
加藤惠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那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卡包。
那里面装着他的学生证。
“真是个……粗心的笨蛋。”
加藤惠摇了摇头。
这下子，不管是不是顺路，都有理由追上去了。毕竟，把捡到的东西还给失主，是作为同学的基本道义。
这绝对不是什么跟踪。这叫拾金不昧。
给自己找好了完美的借口。
加藤惠快步走上前去。
她来到那个卡包前，弯下腰。
修长的手指伸向那个黑色的物体。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卡包表面的那一瞬间。
滋——
并没有声音。
那是直接作用于脑髓的震颤。
世界，在她眼前扭曲了。
原本橘红色的夕阳，突然变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血红。
路边的樱花树，扭曲成了张牙舞爪的黑色触手。
周围的蝉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听不清内容的低语声。
那种声音像是祈祷，又像是诅咒。
那是“缘之线”溢出的残渣。
那是凡人绝对不该触碰的、属于“异常”领域的资讯洪流。
加藤惠的瞳孔剧烈扩散。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还搭在那个卡包上。
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着危险。
所有的细胞都在催促她逃离。
但是。
动不了。
在那片扭曲的视野中央，她看到了。
从那个卡包上，延伸出去了三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红线。
那红线一直延伸向前方，延伸向神代琉夏消失的那个拐角。
而在红线的尽头。
三个模糊的、巨大的、非人的影子，正盘踞在那里，对着那个提着肉的少年，张开了嘴。
“那……是什么？”
加藤惠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
怎么回事？
是不是低血糖犯了，导致自己摔倒了？
加藤惠的第一反应是极其理性的生理分析。
她试图用手撑起身体。
“诶？”
发出的声音不太对劲。
那不是人类声带振动能产生的音节。
那是一声细软的、带着某种颤音的……
“喵？”
加藤惠愣住了。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肉垫包裹的触感。
她低下头。
看向原本应该是自己右手的位置。
那里没有纤细的手指，没有修剪整齐的指甲。
只有一只爪子。
一只灰扑扑的、毛色有些杂乱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猫爪子。
顺着爪子往上看。
是同样灰色的前肢，覆盖着短而密的绒毛。
这种灰色甚至不是那种高贵的蓝灰或者银灰，而是那种最最普通的、在乡下随处可见的、甚至有些土气的灰。
毫无特色。
简直就是猫界的“路人甲”。
加藤惠试着动了动那只爪子。
面前那只灰色的爪子也随之抬起，肉垫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弹出了几根小小的、并不锋利的指甲。
啊。
原来如此。
巨大的信息流在这一瞬间被大脑——或者说现在的猫脑——快速处理完毕。
加藤惠没有尖叫。
甚至连慌乱的情绪都很淡薄。
她只是趴在那里，用那双变成了竖瞳的眼睛，冷静地审视着这一现状。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非自然现象”吧。
这就是雪之下同学和泽村同学奇怪表现的根源吗？
那三只所谓的“粘人宠物”。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那种被排斥在秘密之外的疏离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终于拿到了入场券的释然。
虽然这张入场券的代价，是变成了非人的生物。
而且还是这种连花纹都没有的普通款式。
“不过，这也挺符合我的设定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吐槽。
连变成猫都是这种毫无存在感的类型，该说这诅咒是太智能了，还是太缺德了？
前面传来了脚步声。
那个哼着歌的笨蛋似乎终于发现后面没人跟上来——或者仅仅是停下来换手提袋子。
神代琉夏的身影在拐角处停顿了一下。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加藤惠的面前。
如果不快点追上去的话。
会被丢下的。
这种想法驱动着那具陌生的躯体。
加藤惠试着站起来。
四肢着地的感觉很奇怪，重心完全变了，尾椎骨延伸出去的那部分肢体似乎有了自己的想法，正在身后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这并不难适应。
对于总是习惯于观察和模仿的她来说，掌握这具身体的操作逻辑只需要几秒钟。
后腿发力。
前肢抓地。
那张掉落在地上的学生证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现在肯定没办法用爪子把它捡起来放进书包里了。
那就只能用别的办法。
加藤惠低下头，用牙齿轻轻咬住了那个皮质卡包的边缘。
口感有点硬，皮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并不讨厌。
她叼着那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迈开了步子。
既然变成了猫。
那就用猫的方式去接近那个秘密吧。
或许，这个形态反而能看到更多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他毫无防备的睡脸。
比如他在家里那个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模样。
这么一想。
似乎也不坏？
前方的少年终于转过了弯，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灰色的、不起眼的小土猫叼着与其体型不符的卡包，快步跟了上去。
夕阳下。
一人一猫的距离正在缩短。
而那条看不见的命运红线，已经将那个毫不知情的少年，与这只新加入的“观测者”，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喵。”
（请多指教了，神代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