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沐浴露的柠檬香气,混杂着少年特有的温热气息。
神代琉夏睡熟了。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胸膛随着呼吸的节奏缓慢起伏。
那只刚才还轻轻握着灰猫爪子的手,此刻已经无力地松开,手背随意地搭在枕头上,指尖距离那团灰色的绒毛不过毫厘之遥。
对于房间里的其他生物来说,这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今天都在那个男人的房间里,不太好变身。
黑暗中,一双酒红色的竖瞳缓缓睁开。
霞之丘诗羽——此刻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猫,正蜷缩在被窝的深处,紧贴着那个男人的后背。这里本该是整个房间最温暖、最核心的区域,是属于胜利者的宝座。
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隔着那层薄薄的棉质睡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琉夏体温的传导。这种温度平日里足以让她感到安心,甚至生出几分独占的窃喜。但今天,这份温度里掺杂了别的东西。
那是只有野兽才能嗅到的、名为“背叛”的气味。
她的视线穿过被子边缘的缝隙,死死锁定了枕头边的那个位置。
那只灰色的团子。
加藤惠。
那个新来的家伙正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身体随着琉夏的呼吸节奏微微起伏,仿佛她本来就长在这个位置,是这个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哪怕是睡觉,这家伙也安静得过分。
没有乱动,没有打呼噜,甚至连那条平时总是无处安放的长尾巴都乖巧地收拢在身侧。
太完美了。
诗羽的爪子在床单上抓挠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撕啦声。
(可恶。)
她在心里低咒。
即使在睡梦中,这种潜意识里的保护欲也暴露无遗。
这算什么?
难道那种平淡如水的性格真的这么有杀伤力?
床尾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泽村·英梨梨。
这只金毛幼犬正趴在琉夏的小腿上,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两只前爪之间。
英梨梨偷偷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委屈的光。她看了看枕头边那个备受宠爱的灰色身影,又看了看自己这身并不算小巧的躯体。
(我也想睡枕头边啊……)
她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呜咽。
(但是如果我也挤过去,琉夏肯定会被压醒的吧?然后他就会把我赶下床,说我是只会捣乱的笨狗……)
这就是差距吗?
那个叫加藤惠的女人,连变成了猫都这么精于算计。她利用了自己体型的优势,利用了那副无害的外表,轻而易举地占据了那个男人视野中最核心的位置。
而自己呢?
只能像个看门狗一样趴在脚边,还要时刻担心会不会太重压到了他。
真的不甘心啊!
英梨梨的牙齿磨得咯吱作响,那条蓬松的金色尾巴在床单上烦躁地拍打着。
“啪。”
一声极轻的肉垫落地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诗羽和英梨梨同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是雪之下雪乃。
那只银白色的波斯猫从高高的床头柜上跳了下来。她没有像往常那样选择远离纷争的高地,而是迈着无声的步子,踏上了那张拥挤不堪的床。
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她绕过琉夏的头顶,避开了那只令人讨厌的灰猫,最后停在了黑猫和金毛都能看见的被子正中央。
那双青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傲慢与轻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凝重。
“喵。”
(醒着吧。)
雪乃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同样身为动物的她们才能听见。
被窝里的黑猫动了动,慢慢探出了头。
床尾的金毛也抬起了脑袋。
三双兽瞳在黑暗中交汇。
(干什么?)
诗羽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胡须抖动着表达着不满。
(如果是来嘲笑我的话,你可以滚了。这只偷腥猫现在可是占尽了风头,你也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
英梨梨也发出了呼噜噜的低吼。
(就是!那个女人太狡猾了!部长你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吗?刚才怎么不把她赶下去!)
面对两人的指责,雪乃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枕头边那团灰色的阴影。
(蠢货。)
雪乃吐出两个字。
(哈?!你骂谁?!)
英梨梨差点就要跳起来咬人,但被雪乃接下来的一句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再吵下去,把他吵醒了,最高兴的就是那只灰猫。)
金毛瞬间哑火,重新趴了回去,只是喉咙里还在不服气地咕哝着。
雪乃收回视线,重新看着眼前的两个同类。
(你们还没发现吗?)
她的尾巴尖轻轻点着床单。
(我们在内斗。为了谁能睡得离他更近一点,为了谁能多吃一口零食,为了这种无聊透顶的小事争得头破血流。)
(那又怎样?)诗羽反问,(这就是现在的规则,强者生存。)
(不。)
雪乃摇了摇头,那双青蓝色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缝,透出危险的光。
(如果只是我们三个,那叫竞争。大家知根知底,输赢各凭本事。)
(但是现在……)
她抬起一只前爪,指了指那个安睡的灰色身影。
(那是外敌。)
这个词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是竞争对手,不是情敌,而是可能摧毁整个生态系统的入侵者。
(你们真的以为她只是路过吗?)
雪乃的声音越发冰冷。
(这只猫太安静了。从进门开始,她就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攻击性。不争抢食物,不争抢地盘,甚至面对我们的挑衅也毫无反应。)
(那是因为她性格就是那样吧……那个存在感稀薄的女人。)英梨梨小声嘀咕。
(天真。)
雪乃冷笑了一声。
(在这个家里,在那种超自然的诅咒下,没有任何生物是无辜的。如果她真的无欲无求,为什么会变身?为什么会赖在这里不走?)
(她刚才说了是“观察”。)诗羽插嘴道,但语气里已经多了几分不确定。
(观察?)
雪乃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满是嘲讽。
(观察者往往才是最危险的猎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从阴影里跳出来,给你致命一击。)
(而且……)
雪乃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两人。
(你们难道没发现吗?那个笨蛋对她的态度。)
这句话像是一把尖刀,精准地扎进了另外两人的痛处。
是啊。
太特别了。
那种小心翼翼的呵护,甚至是那种为了她特意去热牛奶的耐心。
那个叫加藤惠的女人,只用了一天,就轻易地跨过了那条线。
实实在在的、迫在眉睫的危机感,终于压倒了她们之间那点可笑的嫌隙。
诗羽沉默了。她黑色的尾巴停止了摆动,那双酒红色的眸子里,算计的光芒开始闪烁。
英梨梨也不再闹腾,她把下巴搁在前爪上,那一向单纯的狗眼里也浮现出了难得的认真。
(所以呢?)
诗羽率先开口。
(你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是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吧?雪之下部长。)
雪乃微微昂起下巴,月光勾勒出她优雅的侧脸剪影。
(合作。)
她吐出这两个字,斩钉截铁。
(至少在这个外敌被排除之前,我们需要一个临时的……互不侵犯条约。)
(哈?)英梨梨瞪大了眼睛,(你要我和这只毒舌黑猫合作?!)
(如果不合作,你就等着以后每天晚上都睡地板吧。)雪乃冷冷地回击。
英梨梨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屈辱地闭上了。睡地板和跟霞之丘诗羽合作,这两个选项都让她想吐,但前者显然更无法接受。
(具体怎么做?)诗羽问到了关键点。
雪乃眯起眼睛,视线再次投向那只灰猫。
(从明天开始,所有针对彼此的行动全部取消。)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弄清楚她的底细,或者……让她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
(不管是用什么手段,也不管是谁出手,另外两个都必须配合。或者至少,保持中立。)
(同意吗?)
雪乃扫视全场。
短暂的沉默。
这是一场豪赌。是三个原本水火不容的势力,面对强大的外部压力时做出的被迫妥协。
(切。)
英梨梨别过头,哼了一声。
(既然你求我了,那我就勉强答应吧。不过别指望我会听你的指挥。)
这就是同意了。
诗羽则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舔了舔爪子。
(啊啦,听起来挺有趣的。毕竟,我也很好奇那个所谓“路人”的面具下,到底藏着什么。)
(成交。)
协议达成。
没有握手,没有签字,只有三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的兽瞳,以及那种心照不宣的杀意。
雪乃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依然在沉睡的灰色身影。
(好好睡吧,加藤惠。)
(这个梦,你做不了多久了。)
雪乃重新跳回了床头柜。
诗羽缩回了被窝深处。
英梨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卧室重新归于平静。
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随着协议的达成而消散了,只剩下挂钟单调的走针声。
除了神代琉夏,谁也没有睡着。
……
“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
枕头边。
那只一直保持着标准睡姿的灰猫,那对柔软的灰色耳朵,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那幅度太小了。
小到连就在旁边的雪乃都没有察觉。
加藤惠没有睁眼。
她的呼吸依然平稳得没有任何破绽。
但在那片漆黑的视野里,她的思维却异常清晰。
(哎呀,被针对了呢。)
她在心里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自言自语。
(结盟了吗?这就是所谓的后宫起火前的统一战线?)
(雪之下同学意外地很有领导力。霞之丘学姐的适应能力也很强。至于泽村同学……嗯,还是那么好懂。)
其实从刚才开始,她们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连那些细微的语气变化,都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她的耳朵里。
猫的听觉可是人类的数倍。
更何况,她从来就没有睡着。
这群人大概忘记了,在这个充满了超自然力量的屋子里,任何轻视对手的行为都是致命的。
(排除我吗?)
(或者是让我待不下去?)
加藤惠想起了刚才那份充满了火药味的协议。
如果是普通的女生,听到这种针对自己的密谋,大概会感到害怕或者愤怒吧。
但是她没有。
相反,她甚至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趣味。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玩一款难度极高的恋爱养成游戏,而她刚刚触发了隐藏的高难度支线剧情。
(如果不反抗一下的话,好像有点对不起她们这么精心的策划呢。)
黑暗中。
灰猫那条一直乖巧收拢的尾巴尖,悄无声息地探了出来。
它像是一条灵活的小蛇,沿着床单的褶皱游走,最后轻轻地、极其暧昧地搭在了琉夏的手背上。
然后,勾住。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琉夏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反手一握,将那条尾巴轻轻攥在掌心,像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的宝物。
做完这个动作,加藤惠依然闭着眼。
只是在她的脑海里,那个总是毫无表情的少女形象,此刻却在那片名为意识的虚空中,缓缓地侧过头。
她对着黑暗中那三个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盟友,并没有笑。
只是平静地竖起了一根手指贴在唇边。
嘘。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