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的手悬在半空，陆昭野没有握住，反而像是被烫到一样，将身体更深地蜷缩进树干的阴影里，仿佛那粗糙的树皮能给他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他的颤抖愈发明显，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令人心惊。
“别……别管我……”他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抗拒。
看着他这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那个在教室里嚣张跋扈、在舞台上冰冷离去、在教务处蛮横阻拦的陆昭野，与眼前这个被黑暗吞噬、瑟瑟发抖的身影，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我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好，我不过去。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我知道这很傻，对一个可能抱有最深敌意的人示弱。但此刻，面对他赤裸裸的、毫不设防的痛苦，我发现自己无法硬起心肠转身离开。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声在空气中蔓延。
“……黑……太小了……出不去……”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像是梦呓，又像是被困在噩梦中的求救，“……他会打我……锁在柜子里……很久……没有光……没有声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个零碎的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柜子？打他？没有光？
我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怕黑，这是源自童年创伤的、深刻的恐惧症。那个所谓的“家”，带给他的不是温暖，而是囚禁和暴力。所以他才会用冷漠和毒舌筑起高墙，所以他才会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才会用那种扭曲的方式去“在意”别人——因为他从未被正确地爱过，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
他一直以来的恶劣、反复无常、以及对我们之间关系的破坏……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解释。那不仅仅是他性格使然，更是他内心巨大创伤驱动下的、笨拙而扭曲的自我保护。
“……没有人会来……没有人在乎……”他把脸更深地埋进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控制地漏了出来。
他在哭。
那个不可一世的陆昭野，在无人的黑夜和陌生的恐惧中，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盔甲，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一样，哭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所有的委屈和怨恨，在他这无声的泪水面前，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
我看着他蜷缩颤抖的背影，听着他压抑的哭声，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我一直视为“加害者”的人，本身也是一个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受害者”。
我沉默地走上前，这一次，他没有再抗拒。我在他身边蹲下，没有碰他，只是挨着他，坐在冰冷的、布满落叶的地上。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你现在很安全，这里没有柜子，也没有人会打你。”
他没有回应，哭声却渐渐大了一些，从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仿佛要将积攒了十几年的委屈和恐惧一次性哭出来。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夜空中有稀疏的星星探出头，微弱的光芒洒在我们身上，勾勒出他脆弱颤抖的轮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
“……对不起。”
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哭腔的道歉，突然从他埋着的臂弯里传来。
我愣住了。
他不是在为迷路道歉，也不是在为跟蹤我道歉。这句“对不起”，沉重得仿佛承载了他所有的懊悔、痛苦和无力。
是为了之前所有的恶劣行径？是为了美术教室后的否认和嘲讽？还是为了……他那无法控制的、源自创伤的、伤害了身边所有人的行为模式？
我没有问。我知道，此刻的他，能给出一句“对不起”，已经耗尽了巨大的勇气。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我看着他单薄的卫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依旧微微颤抖的脊背。
“先想办法回去吧，这里冷。”我说。
他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开。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到他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只剩下茫然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有羞愧，有脆弱，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探寻。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最深的伤口和最真实的脆弱。
我们之间的那层坚冰，似乎在这一夜的眼泪和黑暗中，被悄然凿开了一道缝隙。
但裂痕依旧存在，谜团仍未解开。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哭红了眼睛的陆昭野，我知道，我再也无法用从前那种单纯的厌恶和疏离来对待他了。
回校的路，依旧漫长而黑暗。但这一次，我们不再是前一后，而是沉默地、并肩走在了一起。虽然依旧无话，但那令人窒息的隔阂，似乎被这夜色冲淡了一些。
而某些东西，正在这破碎的泪水和共享的脆弱中，悄然发生着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