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校的路,沉默而漫长。
陆昭野不再颤抖,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紧绷感并未完全消失。他走在我身侧,刻意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不再像之前那样亦步亦趋地紧跟,也不再是那种带着压迫感的平行。他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让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偶尔擦身而过时,我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尚未完全平复的凉意。
我们没有交谈。夜晚的风穿过树林,带着萧瑟的声响。刚才他崩溃哭泣的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与我认知中那个恶劣嚣张的陆昭野激烈地冲撞着,让我心乱如麻。
怨恨吗?似乎淡了许多。他童年的阴影,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我心中大部分因他而起的怒火。但隔阂依旧存在,那晚酒店的谜团,他之前的否认和嘲讽,像一根坚硬的刺,仍然扎在心底,提醒着我我们之间远未和解的现状。
只是,此刻走在他身边,感受着他罕见的安静和脆弱,我发现自己无法再对他竖起全身的尖刺。
我们终于看到了学校围墙的轮廓,以及大门处透出的微弱灯光。仿佛溺水之人看到岸边,陆昭野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塌陷下去。
走到校门口,他停下脚步,终于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眼睛还带着哭过的红肿,眼神复杂,混杂着未散的余悸、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我无法准确形容的、类似歉疚和茫然的东西。
“……谢谢。”他哑声说,声音很轻,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这句道谢,比之前的“对不起”更让我意外。他在谢什么?谢我没有在他崩溃时丢下他?谢我看到了他最不堪的一面却没有嘲笑?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我只是摇了摇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些什么,然后便转身,快步走进了校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宿舍楼的方向。
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卷着凉意吹拂而过,我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和疲惫。
这一夜,太过漫长,也太过颠覆。
回到那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宿舍,锁上门,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我卸下所有伪装,看着镜子里属于沈清许的脸,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一个月来,我扮演着“沈清妍”,周旋于几个男生之间,承受着陆昭野反复无常的对待,经历了恐惧、屈辱、迷茫,也意外地窥见了他隐藏在坚硬外壳下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到底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
为了显卡?这个最初的目的,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躺在床上,黑暗中,陆昭野蜷缩在树下颤抖哭泣的画面,和他平日里桀骜不驯的样子交替浮现。我的心像是被放在天平上,一边是仍未消散的委屈和对他所作所为的不满,另一边,却是无法抑制的、对他那段黑暗过往的心疼和……理解。
他其实……也很可怜。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二天在教室再见到陆昭野时,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他依旧坐在我旁边,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无视我,也不再刻意释放低气压。他只是沉默着,偶尔会因为我无意间的动作而投来一瞥,那眼神不再冰冷,也不再是审视,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观察。
他似乎在确认,昨晚那个见过他最狼狈模样的我,今天会如何对待他。
我没有主动跟他说话,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躲避他的视线。当他因为走神,笔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时,我停顿了一下,还是弯腰帮他捡了起来,默默放在他桌上。
他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道:“……谢谢。”
很轻的两个字,却仿佛在我们之间那堵厚厚的冰墙上,又敲下了一小块碎冰。
变化是细微的,却不容忽视。
他开始恢复给我带早餐,但不再是以前那种随手扔过来的姿态,而是会轻轻放在我桌角。数学课上,他依旧会戳我问问题,但语气不再那么理所当然,甚至带上了一点……迟疑?
我不确定我们这算不算“和好”。那晚酒店的阴影,他曾经的恶劣言行,依然横亘在那里。我们就像两个刚刚经历过地震、站在废墟上的人,都知道有些东西被彻底改变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片狼藉上重新开始。
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对抗和冰冷的沉默,暂时告一段落。
某天午休,我独自在天台吹风,意外地遇到了顾云声。他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笑:“最近好像……平静了一些。”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点了点头:“也许吧。”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天空,轻声说:“有时候,看到别人身上的裂痕,反而能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是啊,陆昭野的裂痕,暴露了他内心的黑暗,也意外地照亮了我们之间扭曲关系的一角。而我的裂痕呢?在这场荒诞的扮演和接连的变故中,我是否也看清了什么?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我和陆昭野之间,那扇因为恐惧和伤害而紧闭的门,似乎被昨晚的眼泪和脆弱,推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正从那里透进来。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伤口仍未愈合,但至少,我们不再背对着彼此,站在完全黑暗的两端。
这或许,就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