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将陆昭野送进了最近的医院。高烧四十度,严重失温,加上长时间的精神崩溃和体力透支,医生说他再晚来一会儿可能就真的危险了。
我守在医院,看着他被推进急诊室,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心里乱得像一团纠缠的麻。我联系不到他的家人——他手机里没有任何标注为“家人”的联系方式,通讯录里除了几个狐朋狗友,就是我的那个早已停用的号码。
我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联系人”。
折腾了大半天,他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一些,被转入了普通病房。我疲惫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恨意未消,担忧却又如此真实。
就在我盯着点滴瓶里缓缓下落的液体发呆时,病床上的人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先是茫然,空洞地扫过白色的天花板,然后缓缓转向我。
我屏住了呼吸,准备迎接他清醒后可能出现的任何情绪——愤怒、羞愧、或者是继续的乞求。
然而,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恨,没有怨,没有过往那些复杂纠葛的情绪,只有一片纯净的、带着初生婴儿般懵懂的……空白。
他眨了眨眼睛,像是努力在辨认什么,然后,那双因为高烧而依旧有些湿润的眼睛里,竟然慢慢浮现出一种纯粹的、毫不设防的依赖。
“……你……”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高烧后的沙哑和虚弱,“……是谁?”
我愣住了。
他不记得我了?
“我是沈清许。”我试探着回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沈……清……许……”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记忆的废墟里努力翻找,却一无所获。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无助的慌乱,“……不认识。”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怯生生的探寻,小声问:“那……你是我……很重要的人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我最柔软的心尖。重要的人?我们之间,能用“重要”这个词来形容吗?那是充斥着欺骗、伤害、痛苦和不堪的过往。
可看着他现在这双清澈见底、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那个“不”字,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似乎从我沉默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狗,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声音更小了:
“……对不起……我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头好痛……”
他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委屈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看着他这副全然陌生、脆弱又依赖的样子,我心中那座由恨意和防备筑起的高墙,轰然塌陷了一角。
我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语气不自觉地放缓:“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你在发烧,需要休息。”
我的触碰似乎让他安心了一些。他乖乖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但那只没有输液的手,却悄悄地从被子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放在床沿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我这个他此刻唯一“认识”的人就会消失。
他就这样抓着我的衣角,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再次沉沉睡去。
我看着被他攥出褶皱的衣角,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眉眼,心情复杂难言。
陆昭野,那个嚣张的、恶劣的、带着一身尖刺和创伤的陆昭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记忆一片空白、心智仿佛退回到幼童时期、只会依赖着我的……“粘人小狗”。
医生过来检查,确认他这是高烧引起的暂时性记忆缺失,至于什么时候能恢复,恢复多少,都是未知数。
而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似乎只有我了。
我找不到他的家人,无法将他推给任何人。而看着他现在这副全然依赖我的样子,我也狠不下心肠将他独自丢在医院。
我坐在病床边,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命运的轨迹,再次发生了诡异的偏转。
我和他,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更加荒诞和纠缠的方式,被重新捆绑在了一起。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强势的施害者,而是一个需要我庇护的、空白脆弱的病人。
而我,这个曾经的“受害者”,却被迫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依靠和全世界。
这算什么呢?
是命运开的又一个恶劣玩笑,还是……给我们之间那笔烂账,一个重新清算的、截然不同的机会?
我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他紧紧抓着我衣角的手,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时间来揭晓了。
而眼下,我首先要面对的,是如何照顾好这只……因为高烧而失忆、变得异常粘人的“大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