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野手臂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像一道无声的警告,时时刻刻悬在我心头。我不得不将公寓里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尖锐物品都收了起来,连剪刀和指甲刀都锁进了抽屉。他的精神状态像一根绷紧的弦,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断。
白天的他,尚且能因为我就在视线范围内而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当夜幕降临,黑暗如同潮水般漫上来时,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全感便会成倍地放大。
洗漱完毕,我将他安置在客房的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晚安。”我准备离开,回自己的卧室。
然而,我刚转身,手腕就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
“别走……”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细微的颤抖,像受惊的幼鸟,“……清许……我怕……”
我叹了口气,试图安抚他:“我就在隔壁房间,门不关,你有事叫我。”
他用力摇头,攥着我手腕的力道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肤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能看到他眼睛里迅速积聚起的水汽,和那种熟悉的、即将崩溃的前兆。
“黑……好黑……”他把脸埋进枕头里,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会做噩梦……有柜子……有人打我……”
他又开始陷入那片由童年阴影编织的恐惧沼泽。
我看着他蜷缩起来的身影,想起医生“尽量避免刺激,给予足够安全感”的叮嘱,再想到他手臂上那道才刚刚结痂的伤痕,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僵在原地,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让他睡在这里?同处一室?这远远超出了我能接受的界限。可是,如果强行离开,他会不会再次伤害自己?
就在我犹豫的片刻,他的啜泣声变大了起来,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仿佛正被无形的噩梦扼住咽喉。
“……抱……”他忽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我,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伸出双臂,用破碎的气音哀求,“……清许……抱抱……好不好?”
那一刻,他眼中纯粹的恐惧和渴求,击碎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我认命地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妥协了。我僵硬地在床沿坐下,他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整个身体都贴了过来,手臂紧紧地环住我的腰,把滚烫的脸颊埋在我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仿佛我的气息是他唯一的镇定剂。
他的拥抱很用力,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依赖。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不适和抗拒。被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如此亲密地抱着,那种心理上的排斥感几乎让我作呕。
可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在我被他抱住的瞬间,他原本剧烈颤抖的身体,竟然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急促的呼吸变得绵长,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在我怀里发出了满足的、细微的喟叹。
“清许……”他在我耳边模糊地呓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皮肤,“……不要走……”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推开他。我只是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任由他抱着。黑暗中,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呼吸的频率,都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与我自己的混乱心跳交织在一起。
这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身体紧密相贴,心灵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恨着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却又无法对此刻这个脆弱无助的他置之不理。
时间在寂静和黑暗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而深沉,环在我腰上的手臂也稍稍松了些力道,陷入了沉睡。
我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他的手臂挪开,哪怕只是稍微拉开一点距离。
然而,我刚一动,他在睡梦中便不满地蹙起了眉头,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手臂收得更紧,脑袋还在我颈窝里蹭了蹭,寻找着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我彻底放弃了挣扎。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安静的睡颜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此刻的他,脸上没有了白天的惶恐不安,也没有了记忆中存在过的桀骜与阴郁,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圣洁的宁静。
我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五味杂陈。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底,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可与此同时,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上那块坚冰。
是怜悯吗?或许。
是责任吗?肯定。
那……有没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别的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我强行摁了下去。不可能。我只是在照顾一个病人,一个暂时失去记忆、心理有严重创伤的病人。仅此而已。
我靠在床头,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窗外的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在这个被迫共享的夜晚,在这个充斥着药水味、他清浅呼吸声和我内心激烈交战的黑夜里,我和他,以一种最亲密也最疏远的方式,被捆绑在了一起。
他把我当成了抵御黑夜和恐惧的堡垒。
而我,则在这个堡垒里,独自面对着来自过去和现在的、双重意义上的煎熬。
长夜漫漫,似乎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