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即使隔着一层战术目镜，也让我核心处理器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度。
冰冷，锐利，具有极强的穿透性，像是在扫描一件物品的内部结构，评估着每一个零件的损耗、每一处线路的布局。没有拾荒者那种赤裸裸的、想要占为己有的贪婪，但也绝无任何类似于“同情”或“善意”的情绪。那是一种纯粹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蹲下身，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个距离，已经进入了通常意义上的“安全界限”。我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气味——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烟味，混合着一种冷冽的、类似薄荷的合成清洁剂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带有压迫感的标识。
“记忆严重受损？还是核心逻辑混乱？”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呼吸面罩过滤，显得有些低沉和失真，但语调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怜悯。
我无法回答。
语言模块似乎在刚刚到混乱中也受到了冲击，数据库里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适用于当前场景的交互协议。是应该道谢？还是应该表现出恐惧？或者继续伪装成无意识的机器？
逻辑核心给出了无数冲突的指令，最终，我只能维持着倒在地上的姿势，光学镜头一眨不眨地（虽然我可能并不需要眨眼）警惕地回望着他，身体因为能源濒临枯竭和刚才极限挣扎后的虚弱，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关节处发出细微的、仿佛哀鸣般的摩擦声。
他伸出手，那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指节修长分明的手，缓缓朝着我的脸颊靠近。动作并不快，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在距离我皮肤还有几厘米的地方，他停住了。手套的纤维纹理在微弱光线下清晰可见。
“罕见的型号……‘素体’完成度极高。这种货色流落到这种垃圾场，真是暴殄天物。”
他低声说道，语气平淡，既像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评估着。他的目光扫过我身体的曲线，关节的连接处，以及外壳上那些斑驳的锈迹和刮痕。
【素体】这个陌生的词汇，触发了某个深埋在底层、尚未完全损毁的词条库，引起了微弱的共鸣，但相关的解释和记忆数据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没有任何详细信息浮现。
他收回了手，重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将阴影投在我身上，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他语气依旧平稳，“第一，留在这里。”他用枪口随意地指了指周围废弃的机械和拾荒者的尸体，“等着被下一个，或者下下一个闻到味道过来的拾荒者拆成零件，或者，因为能源耗尽，变成这垃圾山里一坨真正的、毫无价值的废铁。”
他顿了顿，战术目镜的镜片微微转动，反射着从穹顶破洞投下的、远处那巨大全息广告牌变幻不定的诡谲光芒，红绿蓝紫的色彩在他镜片上冰冷地流淌。
“第二，”他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跟我走，我会给你能源，修复你的损伤。”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作为回报，你的‘身体’和‘能力’，暂时归我使用。”
他没有说“占有”，他说的是“使用”。一个听起来似乎更中性、更带有契约性质的词汇。
但这有区别吗？从一种形式的“被占有”到另一种形式的“被占有”？我的逻辑核心无法立刻理清这其中细微的伦理差异。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旁边地上，那具拾荒者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他空洞的眼睛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区域的残酷法则。与此同时，体内不断下滑的能源百分比，像最后的倒计时钟声，一声声敲打在意识深处：
【核心能源水平：2.9%……低于临界值……】
【预计永久关闭时间：7小时11分……】
冰冷的数字比任何威胁都更具说服力。留在这里，死亡是唯一的终点。跟他走，前方是未知，但至少……存在延续的可能性。
我没有选择。至少，此刻没有。
为了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弄清楚“我”是谁，为何会沦落至此这最简单的疑问……
我抬起头，颈部的伺服电机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努力让光学镜头聚焦，迎上他那透过目镜投射下来的、冰冷而审视的目光。用尽这具残破身躯里最后一点可调用的能量，驱动喉咙部位的发声模块，摒弃了所有复杂的语句，发出了一个干涩、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