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任暗卫统领的第一天，影十三比往常醒得更早。
天还未亮，他已经穿戴整齐，对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深吸一口气。铜镜中的青年眉目清俊，却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有些苍白，一双眼睛黑得深沉，如同最沉的夜。
“暗卫守则第六条：荣辱不惊，进退有度。”他低声念着，像是在提醒自己。
统领的职责包括调配暗卫人手、检查各哨点情况、直接向王爷汇报安全事务。这意味着他与王爷的接触将变得更加频繁。
这让他莫名有些紧张。
“统领，您起来了？”影七端着早饭进来，脸上堆着笑，“这是厨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影十三瞥了一眼托盘——粳米粥，四样小菜，还有一碟精致的点心。这比暗卫标准伙食好了不止一点。
“不必特殊对待，我和大家一样。”
“那怎么行！”影七瞪大眼睛，“您现在可是统领，待遇自然不同。这是王爷特意吩咐的。”
影十三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王爷吩咐的？”
“是啊，今早王爷身边的长随特意来厨房交代的。”
影十三沉默地吃着早饭，味同嚼蜡。主子的特别关照让他如坐针毡。
早饭后，他照例先去巡查各哨点。端王府占地广阔，明哨暗哨共计三十六处，他一一走过，纠正了两处站位不当，调整了一处轮班时间。
“统领真是细致入微。”年长的影五忍不住赞叹，“这些细节我们平日都没注意。”
“细节决定生死。”影十三淡淡道，“王府安全，容不得半点疏忽。”
这是他师父影一教导他的话。想起师父，他心头一沉。三年前，影一在执行任务时为保护王爷而死，临终前将统领之位传给了他。
“十三，你天赋异禀，但太过拘谨。”师父曾这样评价他，“暗卫固然要守规矩，但有时也要懂得变通。”
他至今不明白什么叫“懂得变通”。在影十三看来，规矩就是规矩，如同暗卫守则，既然制定，就必须遵守。
巡查完毕，已近午时。他该去向王爷汇报了。
书房外，影十三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冠。虽然身为暗卫大多时候隐在暗处，但面见主子时仪表整洁是最基本的礼仪。
“进来。”没等他开口，里面就传来赵珩的声音。
影十三推门而入，单膝跪地：“主子。”
赵珩正在看边关送来的军报，头也不抬：“说。”
“今日巡查，共调整哨位三处，发现西墙有一段需要修缮，已通知管事。目前府内一切正常。”
赵珩放下军报，目光落在他身上：“就这些？”
影十三一怔：“主子还想知道什么？”
“新任统领的第一天，感觉如何？”
这问题出乎意料。影十三谨慎回答：“属下必当尽心竭力，不负主子信任。”
“我是问你的感受，不是要你表忠心。”赵珩起身，走到他面前，“起来说话。”
影十三站起身，仍垂着眼。
“抬头。”
他依言抬头，对上赵珩的目光。今日王爷穿着一件墨色常服，金冠束发，比昨日宫宴上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随意。
“属下...还好。”他斟酌着用词。
赵珩挑眉：“早膳可合口味？”
影十三心头一震：“很美味，谢主子关心。但属下以为，不必为属下破例。”
“为何？”
“暗卫守则第九条：不贪享乐，不慕荣华。特殊待遇会让人心生懈怠。”
赵珩忽然笑了：“你倒是恪守规矩。”
影十三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
“今日随我去个地方。”赵珩转身取过一件披风，“换常服，不必惊动其他人。”
“主子要去何处？需要带多少护卫？”
“就你一个。”赵珩系好披风带子，“怎么，信不过自己的身手？”
“属下不敢。”影十三垂首，“但主子安危事关重大，还是多带些人为好。”
赵珩已经走到门口：“这是命令。”
“...是。”
两刻钟后，影十三换上一身青色布衣，做普通随从打扮，跟在赵珩身后出了王府侧门。没有马车，没有仪仗，赵珩就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信步走在街上。
影十三全身绷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独自护卫主子在外，这责任太重，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放松些。”赵珩头也不回地说，“你这模样，谁看不出是护卫？”
影十三勉强放松肩膀，但警惕不减。
赵珩似乎心情很好，在几个摊位前驻足，甚至还买了一包糖炒栗子，随手塞给影十三。
“主子，这...”
“拿着，难不成要我亲自拿？”
影十三只好接过，那包栗子热乎乎的，烫得他手心发疼，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他们穿过繁华的街市，渐渐走到城南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巷。影十三注意到这里的建筑较为低矮，行人衣着也朴素许多。
赵珩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下，抬手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老妇人探出头来，见到赵珩，顿时笑逐颜开：“公子来了！”
“嬷嬷近日可好？”赵珩语气温和，与平日判若两人。
“好，好！快请进！”
影十三紧随赵珩入院，目光迅速扫视四周。院子不大，但整洁干净，墙角种着几株月季，开得正好。
老妇人注意到影十三，好奇地打量他：“这位是...”
“我的贴身侍卫，叫十三。”赵珩自然地介绍。
老妇人笑着点头：“好精神的年轻人！来来，都进屋坐，我刚蒸了桂花糕。”
进屋后，影十三仍站在门边，警惕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赵珩与老妇人相对而坐，聊着家常，语气亲昵如同家人。
“...小宝在学堂很好，先生常夸他聪明...”老妇人絮絮说着，眼中满是感激之情。
影十三默默听着，渐渐明白了。这老妇人的儿子曾是赵珩麾下的士兵，战死沙场，赵珩便一直照顾着他的家人。这小宝，应该是那位士兵的儿子。
“十三。”赵珩忽然叫他，“别杵在那儿，过来坐。”
影十三犹豫一瞬，还是在桌边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老妇人递给他一块桂花糕：“年轻人，尝尝。”
影十三看向赵珩，见主子微微点头，才双手接过：“谢嬷嬷。”
桂花糕香甜软糯，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暗卫的饮食讲究简洁高效，从不会有这样精致的点心。
“怎么样？”赵珩问他。
“...很好。”
赵珩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从老妇人家出来，已是夕阳西下。两人沉默地走在回府的路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好奇我为何带你来这里？”赵珩忽然开口。
影十三谨慎回答：“主子自有主子的道理。”
“她儿子叫陈大勇，在北境为我挡了一箭。”赵珩语气平静，“临终前只求我照顾他老母幼子。”
影十三沉默。他知道战场上这种故事很多，但亲自见到被照顾的家属，感受还是不同。
“带你来，是想让你明白。”赵珩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我赏你，关心你，不是因为你是个称职的暗卫，而是因为你是影十三。”
影十三怔在原地，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却不知如何理解。
因为他是影十三？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就是影十三吗？
赵珩看着他困惑的表情，轻叹一声：“罢了，回去吧。”
回到王府，影十三依然在想那句话。他站在院中，望着初升的月亮，只觉得心头乱糟糟的。
“统领。”影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在这儿发呆快一刻钟了。”
影十三回过神：“有事？”
“王爷吩咐，让您明天陪他去城外别院，说是要住两日。”影七凑近，压低声音，“统领，王爷对您可真是不一般啊。”
影十三皱眉：“别胡说。去准备吧，挑六个好手随行。”
“王爷说...只带您一人。”
影十三愣住了。单独随王爷出城，还在外过夜？这完全不合规矩。
“你确定？”
“王爷亲口说的。”影七耸肩，“我也觉得奇怪，但确实是王爷的意思。”
当晚，影十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主子的种种反常举动在他脑中一一闪过：特别的赏赐、频繁的单独召见、今日的微服私访、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猛地坐起身，点亮油灯，翻出那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暗卫守则》。
守则第三十七条：当主子的行为无法理解时，谨守本分，静观其变。
他轻轻抚摸着这行字，心情复杂。
也许师父说得对，他太过拘谨，不懂得变通。但作为暗卫，拘谨难道不是美德吗？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天。影十三吹熄油灯，重新躺下。
无论如何，他都会恪尽职守，保护主子的安全。这是暗卫的天职，也是他活着的意义。
至于那些想不通的事...就暂时不想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