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空气是暖的,带着一种干净的、像雪松又像旧书页的淡淡香气,与车外湿冷嘈杂的世界截然分割。
曲荷缩在副驾驶座上,像一尊被雨水浸泡过的、僵硬的雕塑。头发上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她深色的外套上洇开更深的水痕。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打破这短暂却不真实的安宁,或者惊动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
庄别宴什么也没问。
他甚至没有播放音乐,只有雨刮器规律的声响,在车窗前划出一片又一片清晰的视野,像心跳监测仪上平稳滑过的曲线。
这沉默是一种体贴,还是一种疏离?曲荷分不清。她只知道,这和钱昭野截然不同。如果是钱昭野,此刻大概会急切地追问、辩解,或者用夸张的愤怒来掩饰心虚。而庄别宴的沉默,像深海,将所有波涛都压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她偷偷用余光打量他。
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侧脸线条利落分明,下颌绷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修长干净,手腕上是一块看起来很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表。他身上有种和这辆黑色轿车一样的气质,沉稳,内敛,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北城庄家的庄别宴。
这个名字,在钱昭野那个圈子里,是带着敬畏被提及的。他是钱昭野费尽心思都想攀上关系、却始终隔着一层的存在。曲荷过去几次在聚会上见过他,他总是坐在不太起眼的位置,话很少,眼神平静地掠过喧嚣的人群,偶尔与她对上,也只是微微颔首,便移开目光。
像一座遥远的、覆盖着积雪的山峰。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
“地址。”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打破了车厢里黏稠的寂静。
曲荷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告诉他要去哪里。回父母家?她不想让父母担心。去酒店?她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势,以及身边硕大的行李箱,一种无家可归的凄凉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报了一个闺蜜家的地址,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暂时的避难所。
庄别宴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在下一个路口流畅地改变了车道。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曲荷紧绷的神经,在这令人安心的沉默和暖意中,一点点松懈下来。强撑了一路的冷静和坚强,如同被雨水泡软的堤坝,开始从内部崩塌。鼻尖猛地一酸,她迅速转过头,看向窗外飞逝的、模糊的霓虹光影,拼命忍住眼眶里涌上的热意。
不能哭。至少,不能在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面前哭。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腥甜。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漫长的等待中,庄别宴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两下。然后,他伸手,打开了副驾驶前方的储物格。
一阵细微的翻找声后,他递过来一包东西。
不是纸巾。
是一盒未开封的牛奶糖,包装质朴,是她高中时常在校门口小卖部买的那种牌子。
曲荷彻底怔住,忘记了眼眶里的泪水,愕然地转头看他。
他似乎也顿了一下,随即极其自然地解释:“助理买的,我不吃甜食。”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可……为什么是这种糖?这种早已被各种进口糖果取代,几乎消失在记忆里的、廉价又普通的牛奶糖?
绿灯亮了。他将糖放在她手边的储物槽里,重新握紧方向盘,驱车前行,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曲荷看着那盒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酸胀的震动。她撕开包装,拿了一颗放入口中。熟悉的、甜腻的奶香瞬间在舌尖化开,奇异地抚平了她喉咙口的哽咽,却也带来了更多的不解。
她靠在椅背上,含着那颗糖,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越来越沉,车窗外流动的光影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块。意识涣散的最后,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公寓楼下,雨水无情地打在脸上,然后,是那两道划破雨幕的、温暖的车灯……
等她猛然惊醒时,车子已经停稳。
窗外是她闺蜜家的小区门口,雨不知何时已经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到了。”庄别宴说。
曲荷有些慌乱地坐直身体,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他的西装外套,那雪松与书卷的气息更加浓郁地将她包裹。她脸上瞬间有些发烫,连忙将外套递还给他:“谢谢……谢谢你,庄先生。”
她手忙脚乱地去解安全带,想要尽快逃离这令人心乱的空间。
“曲荷。”
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不是“钱昭野的女朋友”,也不是疏离的“曲小姐”,就是“曲荷”。他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她的动作顿住,心脏没来由地一跳,回头看他。
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藏着旋涡的夜海。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但最终,只是将一切情绪收敛于无形,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看不出喜怒的平静。
“东西拿好。”他提醒她,目光落在她遗落在脚边的包,和那盒牛奶糖上。
“……哦,好。”曲荷几乎是仓皇地拎起所有东西,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再次袭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站在车外,扶着车门,想再说一次谢谢,却觉得语言在此刻苍白无力。
庄别宴冲她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她关上车门,看着他黑色的轿车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曲荷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盒只剩几颗的牛奶糖,直到冰冷的雨丝再次将她唤醒。她拉着行李箱,转身走向小区大门。
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车里的片段:他递过糖时修长的手指,他身上好闻的气息,盖在她身上的外套,以及……他最后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这个夜晚,在她七年感情彻底归零的废墟之上,一个名叫庄别宴的男人,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留下了第一个深刻而又充满谜团的印记。
他到底是谁?真的……只是顺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