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曲荷刻意让自己沉浸在项目里。她不再去理会李莉之流的窃窃私语，也不再试图理清自己对庄别宴那复杂难言的感觉。她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用忙碌麻痹所有感知。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松动，就再难回到原状。
她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手机，看看是否有来自那个特定对话框的新消息——尽管一次也没有。她会在路过“转角”咖啡厅时，下意识地朝里面望一眼。甚至，在翻看庄氏集团传来的文件时，她会去注意那上面的批注笔迹，试图从那些冷静克制的字迹里，读出一点别的什么。
这太不正常了。
周五下午，赵峰通知她，需要送一份加盖公章的最终版合同去庄氏集团，对方法务需要原件归档。
“你自己送去，”赵峰看着她，语气平常，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庄先生那边，你直接交给他助理就行。”
该来的总会来。曲荷没有推辞，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袋。
这是她第一次来庄氏集团总部。摩天大楼直插云霄，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人们匆忙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高效而冰冷的精英气息。她在前台登记，被指引着坐上通往高层管理区的专属电梯，电梯内部是柔和的香槟金色，运行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移动。
庄别宴的助理是一位三十岁左右、妆容精致的干练女性，早已等在电梯口。
“曲小姐，这边请。庄先生正在开一个视频会议，麻烦您稍等片刻，合同交给我就好。”助理笑容标准，引着她走向休息区。
“好的，谢谢。”曲荷将文件袋递过去。
助理接过，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微笑道：“庄先生交代过，如果您来了，请您在他办公室稍坐，他会议结束后有几句话想亲自跟您确认。”
曲荷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要亲自跟她谈？公事，还是……
她无法拒绝，只能跟着助理走向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庄别宴的办公室极大，视野极佳，整面的落地窗外是北城繁华的天际线。装修是冷硬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除了必要的办公家具和嵌入式书架，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整洁得像无人使用的样板间，透着一种不容亲近的疏离感。
这很符合他给人的感觉。曲荷想。
“您请坐，需要喝点什么吗？”助理礼貌地问。
“不用了，谢谢。”
助理点点头，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曲荷一个人。她不敢坐在那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主位沙发上，只是拘谨地坐在靠墙的客用沙发上，目光尽量规矩地打量着周围。
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也找不到任何能窥探他私人领域的线索。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离沙发不远的一个书架上。那上面摆放的多是经济、金融类的厚重典籍，以及一些行业报告。但在一排深色书脊中，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夹在几本书之间，露出了一小角。
那笔记本的样式……莫名有些眼熟。很像她高中时很流行的那种活页本。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朝那个书架走了过去。
越靠近，心跳得越快。她告诉自己这很不礼貌，但一种强烈的直觉驱使着她。
她站在书架前，手指微微颤抖地，轻轻抽出了那个笔记本。
它看起来确实有些年头了，边角有细微的磨损。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封面。
里面是空白的。
她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在期待什么？难道指望里面写满了她的名字吗？
她正要将笔记本塞回去，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在笔记本内侧靠近封底的一个透明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枚书签。
一枚手工制作的、已经明显褪色的银杏叶书签。叶片被仔细地压平，叶柄处系着一根细细的、同样褪色的红绳。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骤然停止。
曲荷的呼吸窒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这枚书签……
她怎么会不认得？
高三那个兵荒马乱的秋天，学校里那棵百年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她捡了几片最漂亮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在每本复习资料里都夹了一片，期盼着能带来好运。后来，她发现物理书里的那片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还为此懊恼了许久。
她以为，它早就不知被遗落在哪个角落，化成了泥土。
可现在，它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庄别宴的笔记本里，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保存了整整十年。
十年。
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
牛奶糖，感应夜灯，轻而易举的信任，不合常理的租金……所有零碎的、让她困惑的细节，在这一刻，被这枚小小的、褪色的银杏叶书签，串联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惊的线索。
不是一时兴起，不是顺手为之。
是十年。
办公室的门把手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曲荷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将笔记本塞回原处，几乎是跌坐回沙发里，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庄别宴推门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装，脸上带着一丝高强度会议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
“久等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目光落在她身上。
曲荷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她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一点关于那漫长十年的痕迹。
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助理刚才放在桌上的文件袋。
“合同我看过了，没问题。”他开口，谈的是公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后续的实施，还需要你多费心。”
曲荷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所有的感官，都还沉浸在那枚银杏叶书签带来的巨大震撼里。
他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和闪烁的眼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不舒服？”他问。
“……没有。”曲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庄先生……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庄别宴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背影，直到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他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架的那个角落，落在了那本陈旧的笔记本上。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而那声叹息，沉重得，仿佛也浸满了十年的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