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司的路上,曲荷一直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地铁拥挤的人潮,报站的广播,窗外飞逝的灰色景象,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笔记本封皮的粗糙触感,眼前反复晃动着那枚褪色的、系着红绳的银杏叶书签。
十年。
这个数字不再是庄别宴口中轻描淡写的“很久”,也不再是她脑海中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它变成了一枚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书签,压在庄别宴的笔记本里,也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口。
她想起高中那个堆满试卷的秋天,想起自己蹲在金黄落叶里认真挑选叶子的模样,想起发现书签丢失时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懊恼。她从未想过,那片消失的叶子,会跨越十年的光阴,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被如此沉默而固执地珍藏。
为什么?
仅仅是高中图书馆那一次,她帮他捡起《资本论》的初见吗?
那个瞬间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只留下一个穿着校服、身形清瘦、眼神有些游离的男生侧影,与如今这个沉稳冷峻、掌控一切的庄别宴几乎重叠不到一起。
那个瞬间,在他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浑浑噩噩地回到办公室,直到下班,她都无法集中精神。李莉投来的探究目光,同事的小声议论,都变得无关紧要。她所有的感知,都被那个巨大的、名为“十年”的谜团占据了。
她没有直接回那个“完美”的公寓,而是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回父母家的地铁。
老旧的居民楼带着熟悉的生活气息,母亲絮絮叨叨地埋怨她好久不回来,父亲默默给她夹菜。家的温暖暂时驱散了一些她心头的寒意。饭后,她以整理旧物为由,钻进了自己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书架上还堆放着许多高中时代的书本和杂物。她凭着记忆,开始翻找。灰尘在午后的光柱里飞舞,带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气味。
终于,在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里,她找到了当年夹在里面的另一枚银杏叶书签——同样褪了色,但形态与庄别宴那里的那一枚,几乎一模一样。
她捏着那枚属于自己的书签,坐在洒满夕阳的地板上,心脏一阵阵发紧。
这不是巧合。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些被忽略的、尘封的细节,开始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大学时,有一次她和钱昭野在操场吵架,她气得独自跑开,坐在看台角落掉眼泪,好像模糊看到过一个相似的背影在不远处停留,当时只以为是路过的学生,并未在意。
工作第一年,她因为一个项目失误被客户当众责难,委屈得在安全通道里偷偷哭泣,好像也有人默默放了一瓶水在旁边的台阶上。
还有她发在朋友圈里,抱怨公司楼下咖啡厅美式太苦的动态下面,似乎总有一个陌生的头像点过赞,那个头像……她努力回想,似乎是一片极简的、深蓝色的抽象图案。她当时以为是哪个不熟悉的同事,现在想来,那深蓝,像极了庄别宴那辆车的颜色。
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瞬间,无数个被忽略的“巧合”,此刻都像散落的珍珠,被“十年”这根长线,串成了一条令人心惊肉跳的项链。
他不是在她最狼狈的雨夜才“顺路”出现。
他可能,已经在她的生活外围,独自“顺路”了十年。
这个认知让曲荷感到一阵眩晕,甚至有些恐惧。这不是她所理解的追求,也不是她能够承受的深情。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旷日持久的守望,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她与钱昭野牵手、恋爱、订婚?又是以怎样的毅力,将所有的波澜都压抑在那张平静的面具之下?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薇。
“小荷!你猜我打听到什么?”林薇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震惊,“我有个朋友跟庄别宴的堂弟有点交情,听说……听说庄别宴高中时就是个怪人,独来独往,但成绩好得吓人。后来他放弃保送顶尖名校的机会,自己考的大学和专业……好像跟你当年想报的那个,是在同一个城市?!”
曲荷握着手机,指节泛白。
她当年因为分数和父母意愿,最终没能去成那所心仪的大学,那是她青春里一个小小的遗憾。
而他,放弃了更好的保送,去了那座城市?
夕阳彻底沉了下去,房间里一片昏暗。曲荷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属于自己的银杏叶书签。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与她的人生轨迹若即若离、却始终平行的线,沉默地延伸了十年。直到那个雨夜,那条线才终于决绝地、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倾斜过来,与她的生命轨迹轰然交汇。
她一直以为,庄别宴是那个破局者,闯入了她混乱的世界。
可现在她才惊觉,或许,她才是那个后知后觉者,直到此刻,才懵懂地踏入了由他独自构筑了十年的、无声的王国。
而这个王国的疆域有多大,其中埋藏着多少她不曾知晓的过往,她一无所知,却已感到了那庞大阴影的笼罩,以及一种令她心脏揪紧的、复杂的酸涩。
十年。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这漫长时光的一角,冰冷,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