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曲荷在父母家自己的旧床上,彻夜未眠。
黑暗中,天花板上晃动着窗外路灯投进来的、破碎的光影,像她此刻混乱的心绪。那枚褪色的银杏叶书签,如同一个被时光淬炼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无论她睁眼还是闭眼,都清晰可见。
十年。
这是一个她无法消化,更无法承受的时间重量。
它意味着她整个飞扬跋扈的青春,她与钱昭野七年的爱恨纠缠,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或不重要的节点旁边,都无声地站着一个庄别宴。
他不是闯入者。他一直都在。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她人生剧本的忠实读者,却从未被允许登上舞台。
这感觉让她毛骨悚然,又莫名地……心酸。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回到公司。刻意避开了“转角”咖啡厅,她在街角另一家陌生的店里买了一杯更苦的美式,试图用强烈的苦涩压住心底翻腾的情绪。
一整天,她都心不在焉。
项目讨论会上,赵峰在讲解下一步计划,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她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毫无意义的线条,其间夹杂着几个连她自己都辨认不出的、扭曲的字迹。
“……曲荷,你觉得这个时间节点安排是否合理?”赵峰突然点了她的名。
她猛地抬头,对上几道投来的目光。李莉的嘴角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弧度。
“我……”她喉咙发紧,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赵峰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
就在她脸颊开始发烫,窘迫得想要钻到地缝里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那个她设置了不提醒、却无法真正忽视的联系人。
庄别宴。
内容只有一行字,是关于项目的一个极其专业的技术参数询问,冰冷得公事公办。
可这条信息的出现本身,就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她周围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泡。
赵峰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又很快移回,语气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这个节点是有点紧,我会再和庄氏那边沟通确认。曲荷,你后续跟进的时候也多注意这点。”
会议草草结束。曲荷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会议室。
她坐在工位上,心脏还在不规则地跳动着。她点开那条微信,看着那行毫无感**彩的参数,手指悬在回复框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他是在为她解围吗?还是真的只是巧合,在这个时间点发来工作询问?
她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正常地解读庄别宴的任何行为。每一个看似平常的举动,都被她放在“十年”这个巨大的放大镜下审视,变得意味深长,充满了各种可能的弦外之音。
这种状态让她感到恐慌。
下班时,天空又飘起了细雨,带着深秋的寒意。她没有带伞,站在公司门口的屋檐下,看着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再次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庄别宴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今天穿着灰色的羊绒衫,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清隽,但眼神依旧是深的,望不见底。
“上车。”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
若是以前,曲荷可能会犹豫,会客套,会思考这是否又是另一个“顺路”。
但今天,在经历了那个不眠之夜和一天的精神恍惚后,在他刚刚可能(或许只是她以为)替她解围之后,她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拒绝的力气和心思。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依旧是那股干净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丝雨水的清润。温暖的气流瞬间包裹住她微湿的发梢和冰冷的指尖。
庄别宴没有立刻开车,他从后座拿过一条干净的灰色羊毛薄毯,递给她。
“擦一下。”他说,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专注地看向前方,启动了车子。
曲荷接过薄毯,柔软的羊毛触感让她鼻子莫名一酸。她低下头,用毯子慢慢擦拭着头发和手臂上的雨珠,动作机械。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雨刮器规律地摇摆。
两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却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令人不安,反而像一层厚厚的茧,将外界的风雨和喧嚣都隔绝开来。
曲荷偷偷抬眼,从侧面打量他。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修长有力,腕骨清晰。下颌线的弧度依旧完美,喉结随着偶尔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沉默地、固执地,在她生命的外围行走了十年。
她忽然想起林薇打听到的,他放弃保送,去了她想去的那座城市。
“庄先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他应道,没有回头。
问题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却变成了:“……那个技术参数,我晚点邮件回复你可以吗?具体数据我需要回公司电脑上确认一下。”
她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问那枚书签,问那十年,问那些她刚刚想起来的、模糊的“巧合”。
庄别宴似乎顿了一下,才淡淡回道:“不急。”
然后,又是沉默。
直到车子停在她公寓楼下。
曲荷解开安全带,低声道谢,伸手去开车门。
“曲荷。”他忽然叫住她。
她的动作停住,心脏骤然收紧,回过头。
他看着她,车窗外的雨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他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那瞬间,曲荷几乎以为他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然而,最终,他也只是抬手,从车门的储物格里,拿出了一把崭新的、挂着简单木质吊牌的长柄雨伞,递给她。
“雨还没停。”他说,语气依旧平淡,“带着。”
曲荷愣愣地接过那把伞。
木质吊牌上,什么也没有刻,只有木材本身的纹理。
她下了车,撑开伞,站在雨里,看着他的黑色轿车再次无声地驶离,消失在迷蒙的雨幕中。
她握着伞柄,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他没有问“书签”,没有提“十年”,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工作之外的话。
可他记得她没带伞。
这种沉默的、细致入微的关照,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它像这绵绵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她试图筑起的心防。
曲荷站在楼下,没有立刻上去。她抬头,望着自己那间亮着温暖灯光的公寓窗口——那里,有他准备的感应夜灯,有他留下的薄荷。
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从她发现那枚书签开始,她看待庄别宴的视野,已经彻底失焦了。
她再也无法,将他仅仅看作一个“顺路”的帮助者,一个身份矜贵的合作方。
那个藏在十年光阴背后的男人,和他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事,已经如同这漫天雨丝,将她牢牢笼罩其中。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