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续下了两天。
曲荷被困在那间充斥着庄别宴“痕迹”的公寓里，感觉自己像一株快要窒息的植物。感应夜灯，阳台的薄荷，甚至那把靠在玄关、木质吊牌光滑冰凉的雨伞，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她那个沉重的、长达十年的秘密。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逃避和胡思乱想只会让她更加混乱。她需要答案，需要弄清楚，那十年，究竟是怎样的一段光阴。
第三天，雨终于停了，天空洗过一样，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湛蓝。曲荷请了半天假，没有告诉任何人目的地。她凭着记忆，坐上了一条几乎贯穿整个北城的地铁线，辗转来到城西一个老旧的学区。
这里靠近她和庄别宴曾经的高中，街道两旁的店铺换了许多茬，但整体的氛围依旧残留着过去的影子。她此行的目标，是街角那家据说开了几十年的旧书店——“墨香”。
她记得林薇打听到的零碎信息里，有一条提到庄别宴高中时常去一家旧书店。她不确定是不是这家，但这已经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与他的过去产生联结的地方。
书店的门脸很小，木质招牌上的字迹已经斑驳。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墨水和灰尘混合的厚重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各种旧书，空间逼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店主正坐在柜台后修补一本线装书，听见风铃声，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曲荷的心跳有些快。她假装随意地浏览着书架，目光却扫过那些泛黄的书脊，试图寻找任何可能与庄别宴相关的线索。这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甚至有些可笑。可她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离开。
她在哲学类的书架前驻足，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排排书脊。忽然，她的指尖在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书脊烫金已有些脱落的《存在与虚无》上停住了。
这本书的版本很老，出版年份远在他们高中时代之前。吸引她的，是夹在书页上方、露出一个小角的借阅卡。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书，翻开封面。里面的借阅卡是手写的，格式老旧，上面记录着寥寥几个借阅者的名字和日期。
她的呼吸在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骤然停止。
【庄别宴】
后面的日期，是他们高二那年的秋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顺着借阅卡往下看，在庄别宴的名字下面，隔了几行，还有一个她熟悉的名字——
【曲荷】
日期，只比他晚了一个星期。
她当年为了应付课外阅读任务，确实借过这本书，没看几页就还了回去，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可他们，曾在一周之内，借阅过同一本书。在这家狭窄的、充满时光尘埃的旧书店里。
她仿佛能看到，十年前的某个午后，那个清瘦沉默的少年，就是站在这个位置，取下这本书，然后在借阅卡上，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一周后，另一个懵懂的、对哲学毫无兴趣的少女，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同一本书。
他们的名字，曾以这样一种无人知晓的方式，短暂地并列在一起。
曲荷的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两个早已褪色的墨迹，眼眶毫无征兆地湿润了。
这微不足道的巧合，比起那枚书签，比起放弃保送，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却比任何一件事都更真切地刺痛了她。
它太具体了，具体到让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认为那“十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它让那段沉默的时光，瞬间充满了画面感，充满了无数个她不曾参与、他却独自经历的、类似于此的瞬间。
“小姑娘，对这本书感兴趣？”老店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苍老而温和。
曲荷慌忙合上书，擦了擦眼角，掩饰道：“没，就是随便看看。”
老店主看了看她手里的书，又看了看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他慢悠悠地说：“这本书啊，放这儿有些年头喽。以前有个挺瘦的男孩子，话不多，常来，就爱看这些。后来，好像就很少见到喽。”
曲荷的心猛地一跳：“您……还记得他？”
“印象有点深，”店主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那孩子眼神干净，看东西专注。有次下大雨，他在这里看书忘了时间，我关门时才发现他，他不好意思，帮我整理了半个书架的书才走。”
店主说着，摇了摇头，像是回忆起了有趣的往事：“后来他考上大学，好像还特意回来过一趟，买了些旧书走。再后来……就没什么消息喽。”
曲荷站在原地，听着店主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庄别宴的碎片，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那个在别人口中“眼神干净”、“看东西专注”、“会不好意思”的男孩子，和现在那个深沉难测、掌控一切的庄别宴，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十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而这一切变化的起点，或者说，那漫长守望的起点，真的仅仅是图书馆里，她帮他捡起的那本《资本论》吗？
她不知道。
她付钱买下了那本《存在与虚无》，没有理由，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抱着那本沉甸甸的旧书走出书店，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段厚重得超乎她想象的历史，正缓缓向她敞开了一道缝隙。
庄别宴的十年，不是她最初以为的、一个成功男人心血来潮的深情戏码。
它更沉默，更固执，也更……孤独。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是他发来的技术参数询问。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没有输入任何文字。
她只是将手机紧紧握在手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那漫长时光的余温。
十年的蛰伏，在那个雨夜被骤然打破。
而她现在，就站在这破局之后的风眼里。前方是被打破的、与钱昭野的过去，身后，是庄别宴那沉默地构筑了十年、如今正缓缓向她倾塌而来的世界。
她无处可退。
也不想再退了。
第一部分的序章，关于十年的蛰伏与破局，到此结束。而心事的显露，步步的靠近，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