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存在与虚无》被曲荷带回了公寓,放在客厅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深蓝色的布面封皮,与周围崭新的书籍格格不入,像一个沉默的、来自过去的坐标,时刻提醒着她那段沉重而又滚烫的十年。
她不再试图逃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观察。
她开始留意庄别宴那些“不动声色”的帮助,并尝试着去回应,不再是全然地被动接受。
项目推进中遇到一个技术难题,团队讨论了几轮都没有太好的方案。曲荷熬了两个晚上,查阅了大量国内外文献,整理出一份详尽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在邮件发送列表里,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庄别宴的私人邮箱从“抄送”栏,移到了“收件人”栏。
邮件发出去后,她有些忐忑。这算不算越级?会不会显得她太过刻意?
然而,仅仅半小时后,她就收到了回复。
【思路可行。已转技术部评估,我会跟进。】
依旧简洁,但那个“我会跟进”,让她莫名地安下心来。他似乎总能精准地接住她抛出的任何信号,无论是求助,还是像这样带着一丝试探意味的“靠近”。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曲荷加班核对最终的项目数据。办公室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她工位这一小方天地还亮着灯。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玻璃上映出她略显疲惫的身影。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她这才想起,自己为了赶工,连晚饭都忘了吃。
正想着是点个外卖还是干脆饿着回家煮泡面,前台的值班保安抱着一个印着“江南轩”Logo的精致食盒走了过来——那是北城有名的私房菜馆,以清淡滋补的江浙菜著称,通常需要提前数日预定。
“曲小姐,刚有位先生送来的,说是庄先生吩咐的。”保安将食盒放在她桌上,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曲荷愣住了。
食盒还是温热的。她打开,里面是清雅的龙井虾仁,软糯的东坡肉,一盅热气腾腾的鸡汤,还有一小份她最爱吃的酒酿圆子。每一样都精致,每一样都恰好是她在疲惫时最想吃的、能慰藉肠胃的食物。
他没有问她加不加班,没有问她饿不饿。
他只是“知道”。就像他知道她怕黑,知道她不喝美式,知道她高中时喜欢那种廉价的牛奶糖。
这种被了如指掌的感觉,曾经让她恐惧不安,此刻,却在空旷安静的办公室里,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浸润了她因疲惫和饥饿而有些冰冷的心脏。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是关于项目参数的冰冷交流。
这一次,她主动输入:
【晚餐收到了,谢谢。太多了,我吃不完。】
点击发送。心脏微微提着。
这一次,回复来得更快。
【慢慢吃。】
隔了几秒,又一条信息跳出来:
【我还在公司。】
曲荷看着那短短五个字,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也在公司?所以他是在自己加班的时候,顺便……或者并非顺便地,也想到了她可能饿着肚子?
她放下手机,拿起筷子,夹起一颗晶莹的虾仁。味道很好,清淡鲜甜,温暖了她空置许久的胃,也让她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又柔软了一分。
她不再客气,慢慢地、认真地将食盒里的饭菜吃掉了一大半,包括那碗甜滋滋的酒酿圆子。
吃完后,她将食盒仔细盖好,拍了张照片,再次发过去:
【很好吃,谢谢庄先生。】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复。
直到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办公室时,手机才再次震动。
【嗯。下楼。】
曲荷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公司楼下,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静静地停在惯常的位置,仿佛从未离开。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半,隐约能看到里面一点模糊的轮廓。
他……一直在楼下等她?
这个认知让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她没有再发信息询问,也没有犹豫,拿起包和那个空食盒,快步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的数字不断跳动,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走出大楼,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她却感觉脸上热度未消。
她走到车边,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车内依旧是他身上那股干净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一点淡淡的、属于夜晚的清凉。
“庄先生。”她低声打招呼,将食盒放在脚边。
“嗯。”他应了一声,侧过头来看她。车内光线昏暗,他的眼神却显得格外深邃,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吃饱了?”
“……嗯,很好吃。”曲荷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安全带的边缘。
“脸色比刚才好点。”他淡淡评价了一句,随即转回头,启动了车子,“送你回去。”
车子平稳地汇入夜晚的车流。这一次,车厢内的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微妙而安宁的气息。
曲荷偷偷打量他专注开车的侧脸。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交替,勾勒出流畅而冷硬的线条。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会记得她怕黑,会为她准备不合常理的公寓,会珍藏一枚十年前的书签,会在她加班时,送来恰到好处的、她爱吃的晚餐。
他的“不动声色”之下,藏着怎样细密如蛛网的心思?
“庄先生,”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您……对每个项目合作伙伴,都这么……关怀备至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也太直白,几乎是在试探那道他们一直心照不宣维持着的界限。
庄别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曲荷以为他不会回答,尴尬得想要找补时,他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坦然的平静:
“我只负责我认为重要的项目。”
他只负责重要的项目。
那么,她属于他“认为重要”的范畴吗?这个认知让曲荷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无尽的道路,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可这句话,听在曲荷耳中,却比任何直白的情话都更有分量。
它像一个清晰的刻度,标示着他向她靠近的距离。
她不再说话,只是将头轻轻靠在微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心底那片因背叛和逃离而荒芜的土地,仿佛有细小的、名为“期待”的芽,正在悄然破土。
靠近,原来是有刻度的。
而庄别宴,正用一种他独有的、沉默而坚定的方式,一步步,清晰地,丈量着与她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