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静心堂外的石阶上回响。
缓慢,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在时间的脊梁上,带着昆仑山巅万年积雪的重量。
秦逸卿的指尖在袖中无声蜷缩。
那枚凝心佩温润依旧,此刻却烫得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体内那股禁忌的力量正在疯狂示警——颤栗、收缩、试图躲藏,如同遇见了天敌的幼兽。
傩面傀儡本该是无解的存在。
幽冥宗秘法封印天灾级凶煞,辅以现代机巧术的精密,只要下达指令就会不死不休…
这些都是“那个人”亲口承诺的。
可是现在——
最后一步,停在门槛外。
月光被完全遮挡,堂内堕入更深的昏暗。一道阴影如墨迹般洇开,边缘锋利如刀,缓缓扫过委顿在地的望昔,扫过她心口那柄幽冥匕首,扫过秦逸卿月白婚服上溅落的、如悔恨般刺目的暗红。
然后,阴影的主人踏了进来。
玄色衣袍破碎如旗,右肩一道贯穿伤还在缓慢渗出冰蓝色的血——那是龙元与某种侵蚀之力对抗的痕迹,在破损的衣料上凝结成诡异而美丽的霜花。
左臂衣袖撕裂,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暗红,像被毒蛇亲吻过的烙印。
辰月煌就这样站在门口。
浑身浴血,气息紊乱,模样狼狈得像是刚从地狱深处爬出来。
可他就只是站在那里。
没有怒吼,没有杀气,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那双金色的竖瞳在昏黄烛光下平静得像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冰湖——
湖面映不出愤怒,映不出急切,只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宁静。
但秦逸卿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体内的力量在尖叫、在退缩、在本能地想要逃离。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刻入传承记忆的恐惧——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
“精彩。”
秦逸卿轻轻鼓掌,掌声在死寂的堂内显得格外突兀。
“由魔神残息淬炼的傀儡…居然都没能留下你。”他唇角勾起,笑意却未达眼底。
话音未落。
辰月煌抬起脚,踢了踢地上傩面傀儡瘫软的身躯。
傀儡翻了个面,露出覆盖着鳞甲的右手掌心——那里,一道焦黑的雷击纹路赫然在目,边缘还缠绕着未散的阴毒气息。
与石清师叔祖肩上那道夺命的伤痕,一模一样。
空气凝固了。
秦逸卿脸上的笑容僵住。
而地上,望昔的呼吸骤然停止。
不是因为伤口剧痛,也不是因为龙丹被强行剥离的虚弱。
是因为那个名字。
刚才秦逸卿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辰月煌”。
三个字,像三把钥匙,同时插进她尘封千年的记忆之锁。
“咔嚓。”
锁开了。
洪水般的画面冲破时光堤坝,汹涌而至——
神鳞境的晨光里,那个总是沉默地站在她身前的背影。
天魔之乱的烽烟中,那只将她护在身后的、布满龙鳞的手。
还有离别那日,昆仑山巅漫天飞雪,他回头望来的最后一眼…那时他的眼神,与此刻门口这双金色的竖瞳,缓缓重合。
“不…不可能…”
望昔嘴唇颤抖,发出的声音细弱如风中残烛。
她死死盯着门口那道身影。玄色衣袍…金色竖瞳…即便浑身浴血也未曾改变的、如同亘古冰川般沉静的气质…
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她以为早已陨落在历史长河中的大师兄。
那个她怀念了千年、愧疚了千年、在无数个深夜对着星空默默倾诉的…
辰月煌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只是一眼。
那双千年冰封的金色竖瞳里,冰山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是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洪流的、深不见底的悲悯。
一种“我来晚了”的愧疚。
秦逸卿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设想过无数种辰月煌的反应——暴怒的质问、凛冽的杀招、甚至悲愤的控诉…却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平静。
太过平静了。
平静得让他所有精心准备的台词、所有用于激怒对方的陷阱、所有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辩白,都像一拳打在虚无里,徒劳无力。
“哈…”
秦逸卿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自我嘲弄。
“真是…感人至深啊。”他缓缓后退一步,脚尖精准地踩在缚龙阵的核心符文上。
“千年之后的师兄妹重逢…”
他抬起手,指尖幽光流转。
“只可惜——”
缚龙阵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那些游走的符文如同苏醒的毒蛇,疯狂缠绕、收缩,要将望昔体内最后的龙丹本源彻底撕扯出来!
“呃啊——!”
望昔痛苦地弓起身,银发如瀑狂舞。
就在这一瞬。
辰月煌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华丽炫目的术法。
他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右脚落地的刹那——
“咔嚓嚓…!”
极寒之气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晶莹的冰霜如潮水般漫过青石地砖,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冻结的悲鸣。
缚龙阵的血光在触及冰霜的瞬间,如同被掐住咽喉的毒蛇,猛地一滞!
秦逸卿瞳孔骤缩。
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与缚龙阵的联系,正在被一股更加古老的法则之力强行剥离…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
“嗖——!”
破空声尖啸!
一根晶莹剔透的冰锥凭空凝结,以超越视觉捕捉的速度,悍然洞穿了他的左肩琵琶骨!
“噗嗤!”
血花绽放。
秦逸卿身体剧震,却硬生生咬着牙没有倒下。他低头看了眼肩头刺出的冰锥尖端,居然还扯出一个扭曲的笑。
右手,依然死死握着那枚凝心佩。
“不愧是…辰龙神司。”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不过…”
他抬起另一只手臂——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猩红纹路。
那是缚龙阵的脉络,此刻正疯狂汲取着他的血肉与灵力,发出濒临崩溃的哀鸣。
“师兄!快……”
望昔嘶声喊道,可话音未落,心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秦逸卿竟然强行拔出了那柄幽冥匕首!
鲜血如泉涌出。
秦逸卿看着她,眼神复杂得令人心头发寒。有决绝,有疯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悲哀的释然。
“你们…就好好珍惜这重逢的时光吧。”
他轻声说。
然后,手臂上的猩红纹路,爆发了耀眼的光…
不是声音先至。
是光。
吞没一切的血色光芒从缚龙阵的每一个符文里爆发,紧接着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
整座静心堂在恐怖的灵力风暴中如同纸糊般坍塌,梁柱断裂,瓦砾横飞,唯有那道通往秘境的流光入口,在毁灭的狂潮中屹立不倒。
秦逸卿被爆炸的气浪狠狠抛起,如断线风筝般摔在秘境入口前。
他左臂的衣袖空空荡荡——为了引爆缚龙阵,那条手臂已化为乌有。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正在崩塌的废墟。
月光下,他的眼神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有解脱,有空茫,有灼热的野心,还有一丝…
如流星般划过、旋即湮灭的,类似留恋的东西。
然后,他转身,踉跄跌入那片流转的流光之中。
而在爆炸的中心——
辰月煌单膝跪地,玄色衣袍猎猎作响。他双臂张开,一个凝实的冰蓝色护罩将他和望昔牢牢护在其中。
护罩之外,是毁灭的洪流。
护罩之内,是他千年未见的师妹。
望昔躺在他怀里,银发沾染血迹,心口的伤虽被冰尘暂时封住,但龙丹被强行剥离的反噬,让她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她仰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滚烫的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辰月煌染血的手背上。
辰月煌低下头,没人知道那金色的瞳孔里翻涌的是哪种情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护在怀中。
仿佛要替她挡住之后千年的风雨。
远处,秘境入口依旧流光溢彩。
而近处,废墟之上,千年未见的师兄妹,终于在这破碎的月光下,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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