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逸卿是滚出来的。
字面意思。
从一道凭空撕裂又急速收束的空间裂隙里跌出,像被扔出来的垃圾,在地上连滚了十几米,最后“砰”一声撞上块半人高的石碑基座才停下。
“咳……”
他趴在冰冷的石面上,咳出口血。血的颜色很怪,暗红里缠着银丝,还掺着股灰败气。
浑身骨头像散架重组过。左胸那道被辰月煌龙爪撕裂的伤口还在渗血,暗红符文和银龙纹路在皮肉下互相撕咬,每搏动一下就抽疼。
但这都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他能感觉到。
寿命,正像沙漏底下的沙,哗啦啦往下掉。
皮肤底下传来细微的、干枯的脆响,像老树从芯子里开始烂。
还剩半天。
也许更短。
秦逸卿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手把自己撑起来。视线糊了一瞬,又强行聚焦。
他不能待在这,毕竟后面的出口还在。里面的人指不定会把自己怎样…
他走了好几十步,发现自己在一片……墓地里。
不是乱葬岗那种阴森。是整齐的、肃穆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碑林。
灰白石碑像沉默的卫兵,沿着山坡层层排开,每块都被人擦得干净,碑前摆着还带露水的野花。
晨雾在林间淌,远处有鸟叫,空气里有草腥和土味。
静得过分。
和他刚离开的那个天崩地裂、血肉横飞的秘境,完全是两个世界。
秦逸卿踉跄站直,低头看自己——
白衣破得不像样,糊满血和泥,左臂不自然地耷拉着,银红纹路在皮肤下诡异地蠕动。这副德性,跟这片庄严肃穆的坟山格格不入。
得走。
趁没人看见。
他刚迈出一步。
“孩子。”
一个温和的声音直接在脑海里响起。
秦逸卿浑身一僵。
不是真的声音。是意念,带着某种暖烘烘的共鸣感,像晒透的棉被。
他慢慢转过头。
墓碑旁,站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影。
穿旧道袍的老头,须发全白,脸上挂慈祥的笑。他正看着秦逸卿,眼神里没警惕没敌意,只有纯粹的、近乎悲悯的关切。
“你伤得很重。”老者的意念传来,像春日溪水淌过石头,“要帮忙吗?”
秦逸卿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残魂。
而且是执念深重、信念纯粹到能显形的残魂。
寻常人看不见,但他体内有望昔的龙丹——那是庇佑一方的银龙之力,天然能和这些守护执念共鸣。
“我……”秦逸卿哑着嗓子挤出字,“没事。”
他想走。
老头飘近了些,没恶意,只是仔细看他,忽然“咦”了一声。
“你的伤在恶化。往前三里,左转,有守墓人的小屋。里面有干净的布和草药,可……”
话没说完,老者的身影就淡去了。
秦逸卿脚步顿住。
不是他想接受好意,也不是因为这只是亡者生前的投影。
是这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关怀,陌生得让他浑身发冷。上次感受到类似的温度……还是望昔捡到重伤的他时。
他往林子深处走,只想离这片该死的、温暖的坟山远点。
但墓地太大。
石碑一片连一片,像沉默的浪潮。他拖着残躯踉跄穿行,每一步都像踩碎玻璃。
然后,他经过第二块碑。
碑比刚才的矮些,碑前没摆花,摆的是柄生锈的断剑。
秦逸卿目光扫过碑文的刹那——
“杀——!!!”
震耳的喊杀声毫无征兆炸进脑海!
不是幻觉。是记忆。是烙在这片土地、这块碑上,某个灵魂最后最强烈的碎片。
他“看”见了。
昏暗的天,燃烧的城。城墙破了个大口子,黑压压的魔物像溃堤的脏水往里灌。
一个年轻修士堵在缺口处,道袍碎成布条,满脸血污。他手里握着剑——就是碑前那柄断剑的前身——剑身砍出了无数豁口。
他身后,是挤成一团、吓傻了的平民。老的,女的,小的。
“走!!往西门!!”年轻修士头也不回地吼,一剑劈开扑上来的魔物,腥臭的黑血溅了一身,“快!!!”
一个老太太腿脚慢,摔了。
年轻修士猛地回头,一把将她拽起塞进人流:“带她走!!”
就这一分神。
“噗嗤——!”
一只利爪从他后背捅入,前胸穿出。
年轻修士身体一僵,低头看了眼胸前冒出来的、滴着粘液的爪子。
他看着魔物群,眼神狠得像狼。
然后他做了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张开双臂,用身体卡住缺口,周身灵力开始疯狂倒流、压缩、亮起刺目的光!
他看向人群逃远的方向,闭上了眼。
“轰——!!!!”
秦逸卿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单手撑着块冷冰冰的石碑,大口喘气。
额头抵着碑面,能清晰感觉到上面凿刻的字痕。
他缓缓抬头,视线模糊地看向碑文:
【赵青阳,天魔之乱第三十七日,为护百姓撤离,独守东城门缺口,最终引爆自身灵力,年仅十九。】
年十九。
秦逸卿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像触电般缩回手,踉跄着继续走。
不行。
不能看。
不能想。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伤口被扯得撕裂般疼,但他顾不上。
然后,是第三块碑。
碑前摆着只褪色的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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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乖,闭眼,数到一百。”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尽管她的手在抖。
她怀里抱着个小女孩,三四岁,扎羊角辫,手里紧紧攥着只拨浪鼓。
她们躲在塌了一半的屋檐下,外面是魔物嘶吼和人的惨叫。
“娘亲,我怕……”小女孩小声说。
“不怕。”女人亲了亲她额头,把她往角落的废墟缝里塞,“囡囡藏好,别出声。等娘亲回来,给你买糖…”
小女孩乖乖缩进去,只露双大眼睛。
女人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女儿,转身冲了出去。
她是个普通农妇,不会术法,毫无灵力。她只是捡起根烧焦的木梁,朝着相反的方向,一边敲墙一边拼了命喊:
“来啊!!畜生们!!我在这儿——!!!”
魔物被引过去。
她跑,拼命跑,把那些东西引得离女儿藏身地越来越远。
直到被堵死在死胡同。
直到利爪捅穿她胸膛。
秦逸卿跪在了地上。
他死死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画面,像决堤的洪水从石碑里涌出来,灌进脑子。
他看见碑文:
【柳氏,名不详。为护幼女性命,死于东市巷尾。其女得救,后入慈幼局。】
连名字都没有。
秦逸卿撑地想站起来,手脚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这些人……这些他曾嗤之以鼻、觉得在魔神面前就是蝼蚁的凡人……
为什么?
凭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多看一行碑文,心里某个硬邦邦的东西就裂开道缝。
缝里有光透进来。
却烫得他浑身发抖。
他连滚带爬地逃向下一片碑林,像身后有鬼追。
第四块碑。
是个教书先生,城破时让学生从密道先走,自己点着学堂拖住魔物。碑文记着,他死时怀里还抱着本《启蒙字课》。
第五块碑。
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乱起时把自己囤的粮食全分给饥民,最后饿死在发粮的巷口。
第六块、第七块、第八块……
秦逸卿不跑了。
他瘫坐在一座无名的合葬冢前,背靠着冷硬的石碑,仰头看灰白色的天。
脸上湿的。
他抬手抹了把,是泪。
他竟然在哭。
为了这些他根本不认识、甚至曾觉得愚昧可笑的“蝼蚁”。
脑子里的画面还在闪。
那些在绝境里依然伸出的手,那些挡在前面的背,那些绝望里还亮着的眼……
都是他最讨厌的“虚伪”。
然后画面猛地拉回。
拉回眼前的碑文:
【合葬于此者,皆天魔之乱中护佑孩童而亡之邻里,计一百三十七人。孩童皆生还。】
一百三十七人。
为了护一群没血缘的孩子。
秦逸卿忽然想起自己刚对辰月煌说的话:
“毁了神树……让所有修士变回凡人。”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理直气壮。
好像剥夺了力量,所有人就会变回他想象里那种自私、丑陋、不值一救的样子。
可现在……
他看着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碑林。
看着那些在绝境里依然选择“护着别人”的凡人。
看着那些他曾不屑一顾的“渺小愿望”——“想让孩子活”、“想让学生逃”、“想让邻家老人吃口饭”。
秦逸卿低下头,看自己爬满银红纹路的手。
“……哈。”
他笑了。
笑声哑得像乌鸦叫。
笑着笑着,又开始哭。
哭得像条被雨淋透的野狗。
远处,晨钟响了。
悠长,肃穆,穿山过林,在漫山的晨雾里荡开。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命,还剩最后几个时辰。
秦逸卿缓缓闭上眼,任由泪混着血污在脸上乱淌。
墓碑的凉意透过衣服,渗进皮,渗进骨。
像无声的拷问。
远处有脚步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