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是秦逸卿先听见的。
他躺在那座无名碑的基座上,银红纹路在皮肤下微弱地搏动,像垂死的萤火虫。晨雾漫过碑林,把远处的林子洇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墨。
脚步很稳。
一步一步,踩在铺满松针的泥地上,发出枯叶碎裂的细响。
秦逸卿没动。
他甚至懒得转头,只是望着头顶那片被雾稀释的天光,哑着嗓子开口:
“来补刀?”
脚步声停了。
辰月煌站在三丈外,背对着晨光,身影被雾勾勒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他身上的伤看起来只是草草处理过——左胸缠着渗血的布条,右臂有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暗金龙纹在皮肤下明灭不定,像随时会熄灭的炭火。
两人隔雾相望。
一个躺着等死,一个站着重伤。
场面荒诞得像出劣质舞台剧。
“昆仑的魔物,”辰月煌开口,声音比雾还淡,“清干净了。”
秦逸卿睫毛颤了一下。
“早在之前,有人…去过了。”
沉默。
雾在林间缓缓流淌,像时间的河。
秦逸卿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所以……你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个?”
“嗯。”
秦逸卿侧过脸,异色的瞳孔透过雾气看向辰月煌,“唉…”
辰月煌开始往前走。
脚步有些虚浮——每走一步,左胸的伤口就渗出更多暗金血液,在素白衣襟上晕开新的血花。但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插进大地的断剑。
走到碑前,他低头看着瘫在基座上的秦逸卿。
两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视。
目光在潮湿的空气里撞上,没有火星,只有死灰。
“按照约定,”秦逸卿扯了扯嘴角,血丝从唇边溢出来,“你赢了。所以……”
他深吸一口气——这动作牵动胸口的伤,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像有蚯蚓在皮下游走。
“你有资格……听我的故事了。”
辰月煌沉默了三息。
然后他缓缓在碑前的石阶上坐下,动作慢得像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坐下时,他几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右手死死按住了左胸。
“说吧。”他说。
秦逸卿看着他坐下,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汇成细流滑下脸颊,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你都这样了……还真想听?”
辰月煌没回答,只是双手抱臂,金色竖瞳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不说不行。
秦逸卿没招了。
“我,苦命。”他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和朋友在这世上挣扎,最后发现自己是个容器。朋友死的死,跑的跑,最后家人都没了,剩我自己,就这样。”
他摇头,看向辰月煌。“满意了?”
雾渐渐散了。
阳光从林隙漏下来,在碑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斑块,像某种古老的密码。
“……所以你看,”他喃喃道,“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辰月煌没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望昔渡给他本源时滚烫的温度,像一块永远灼痛的烙印。
秦逸卿瞳孔微微一缩。
他转过头,看向辰月煌。
辰月煌也正看着他。
金色竖瞳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种平静不是冷漠,而是看穿了太多之后,连波澜都懒得起的疲惫。
“你本可以……”辰月煌顿了顿,每个字都像秤砣砸在地上,“在魔神找上你时,自断经脉。”
秦逸卿的呼吸停了一瞬。
“但你选了交易,因为你觉得还不够。”
辰月煌看着他,一字一顿:
“每一步…都是自己选的。”
辰月煌没有选择再说,也许是想留点空白,或许是觉得自己对秦逸卿了解甚少。
话音落下的瞬间。
秦逸卿整个人僵住了。
像被这句话钉在了碑座上,钉进了石头里。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嘶吼,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血污,淌进鬓角,在石碑上砸出小小的、深色的湿痕。
“哈……哈哈哈……”
他笑了。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伤口崩裂,暗红色的血汩汩往外涌,把身下的石面染红了一片。
笑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辰月煌没笑。
他只是静静看着,等秦逸卿笑够了,喘着粗气平复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像破风箱。
然而等他刚想说什么的时候。
他突然抬手按住左胸的伤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额角的冷汗越来越多,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汇成滴,一颗接一颗砸在石阶上。
“在这里!”
远处传来寅昭晞的喊声,急促,慌张,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还有邱拾方和其他人的脚步声,正穿过碑林往这边狂奔,踩断枯枝的声音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但辰月煌没回头。
他看着秦逸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痛楚压进肺腑最深处。
然后他说:
“我——”
话音戛然而止。
不是他不想说。
是说不出来了。
一片粘稠的、蠕动的黑暗,毫无征兆地从他脚下的影子里漫出来——
像打翻的墨汁,像溃烂的脓血,像某种蛰伏了太久终于等到机会的、活着的恶意。
“须磨……?!”秦逸卿瞳孔骤缩,声音里第一次带上真实的惊恐。
辰月煌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那片黑暗正顺着布条的缝隙,顺着尚未愈合的伤口,疯狂往体内钻!
他闷哼一声,右手猛地抓向左胸,五指深深抠进皮肉——想阻止,想撕扯,想把那东西挖出来!
但晚了。
重伤的身体根本抵挡不住这种来自内部的侵蚀。黑暗像墨水渗进宣纸,迅速污染他的经脉,侵蚀他的龙息,往更深处——
往那颗仍在顽强跳动的心脏钻去。
皮肤下的暗金龙纹开始变色。金辉被污浊的墨色吞噬,纹路扭曲、变形,像垂死的蛇一样痉挛。
“人在那!”邱拾方率先冲出林子,手里还攥着半张没画完的逃生路线图,纸角在风里哗啦作响。
众人跟在他身后,然而他们看到的场景是…
辰月煌跪在石阶上,双手死死掐着自己喉咙,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
他周身缠绕着不祥的黑暗气流,那些气流如有实质,像无数细小的黑色触手在空中舞动。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
左眼还是熔金般的竖瞳,但光芒正在急速黯淡。
右眼却已经开始泛起诡异的、猩红的光,那红光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笑。
“呃…大佬?”邱拾方声音抖得像筛糠。
寅昭晞二话不说,双手结印的速度快出残影——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她体内冲出!寅昭白衣猎猎,寅晞黑袍翻涌,两人同时甩出黑白锁链,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缠向辰月煌。
锁链触碰到黑暗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白烟冒起,锁链竟被一点点吞噬、消融!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邱拾方慌了,下意识后退半步,又咬着牙冲上前。
秦逸卿瘫在碑座上,看着这一幕,嘴唇翕动:
“须磨……没死透……”
他每说一个字,血就从嘴角溢出来,滴在胸前,和那些银红纹路混在一起。
“他在找……新的……容器……”
话音未落。
辰月煌猛地抬起头!
——右眼彻底红了。
他看向寅昭晞,看向邱拾方,看向在场的所有人。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非人的嘶吼。
那声音像是千万个人在同时惨叫,又像是阴谋得逞是的狂笑…
辰月煌动了,却没有发动攻击
而是双手抱住头,十指深深插进发间,似乎仍然在挣扎…
暗金与猩红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疯狂冲撞!龙息在嘶吼,魔念在尖笑。
“愣着干嘛!帮忙啊!”寅昭对着身后的人群嘶声吼道,阴阳二气全力爆发,化作一张巨大的太极图从天而降,狠狠压向辰月煌!
邱拾方也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辰月煌一条胳膊。
其他赶到的修士愣了半秒,然后全部冲上来——
抱腿的抱腿,按肩膀的按肩膀,七八个人叠罗汉般死死压住辰月煌!有人被挣扎的力道甩飞出去,爬起来又扑回来。
“老大!醒醒!!”寅晞的声音带着哭腔,黑色锁链一次次缠上又崩断,“别让它夺舍——!!!”
辰月煌在挣扎。
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
他能感觉到,意识正在被拖进深不见底的黑暗。耳边是须磨癫狂的笑声,眼前是猩红一片,那些墓碑、树林、人影……都在扭曲、变形,像是隔着一层血色的毛玻璃。
不能……
不能变成那种东西……
他咬破舌尖,剧痛让意识清醒了一瞬。就在这一瞬——
他看见不远处的坟山上,站着一个人。
雾还没散尽,那人的轮廓很模糊。但辰月煌认得那身姿,只是分辨不出气息…
辰月煌想喊,想伸手——
但黑暗彻底吞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