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点灯夜游,而我偏生只能蜷在黑暗里……我怨呐,我怨呐……怨世事不公!”
他的嘴唇翕动,颤抖着朝我爬过来,在地上拖出一条长痕。
青紫色的脸上,贪婪地注视着我手中白灯。
他想要我的灯?!
不能给!
要是给了,我肯定就考核失败了。
可他拦在我面前,我跛行的速度又不快,肯定会被他追上,到时候拖拖拽拽,更是难扯。
我用力向前一踏,试图用动作威慑,可后者仿佛沉在幻想中,对我的举动丝毫不顾,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不得已只能向后一退。
铛——
啪——
锣声快板响起。
原本微弱的火苗更是缩水,聚成米粒大小。
不能这样,不能后退了。
若是再退一步,考核也是失败。
“明明你有那么多的光,为何就不能分我一点?”
前方的乞丐眼眶近乎突出,目眦欲裂。
这个人好烦啊!
既然你想要,为什么不去自己做?反而找别人要?!
但我不能生气,不然就乱了阵脚。
我要冷静下来。
看着在地上爬行的乞丐,我右手一提,将手中的灯高举过头顶,恍惚烛火照亮了我的面容,显得那青蓝獠牙的面具更加可怖,那双手瞬间抓住我的脚,脑袋上扬,“给我……给我……”
我就不给你!这是我的,凭什么给你?!
不过……这样我也不好移动……
双脚都被抱住,连前进都是一种奢望,更别提抵达终点,而灯笼眼看着就要熄灭,必须得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
好好想想陆休这时候会怎么做。
是掏出手枪爆头?还是用无锋剑切成几块?
感觉都不如吃掉……
但是……师祖说过,戴上面具,我是傩师,要是贸然动用大嘴的话,万一被判定不合格那我不就亏死了?
所以大嘴只能当做最后的应急手段。
我环顾周围,目光最终停在那风中婆娑摇曳的柳树上。
嗯……
我朝着河边挪动身子,跛行再加上一个累赘,就像是乌龟爬,而且还得时刻注意平稳,要是摔倒了,灯也就熄了。
就这样不断缩减距离,期间差点被那个乞丐使坏绊倒,好在我及时做出反应,终是来到柳树边。
咔嚓——
一根柳枝折断,我挥了挥。
感觉有点轻,软软的。
于是丢掉,将一根分枝干给掰扯下来,掂了掂。
很好,重量和硬度都够了。
于是我回头看向乞丐。
“你要打我?你也要打我,你们都是无心无肺的恶人!”
“……”
这家伙嘀咕什么呢?
我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紧握树棍,尖端下落。
后者立马闭眼。
沙沙沙——
没有疼痛,没有鞭打,他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身旁的空地上,那粗壮的棍子划过沙泥,一笔一划书写着。
这个棍子好难用……
当最后一笔落下,我将棍子用力一插,吓得他浑身一抖。
好了,这样大概就行了。
我指了指他,指了指地上的字,又指了指棍子。
他那疯癫的神色罕见地凝固了,视线随着我的指引,落在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上。
“站……起……来?”
他不自觉念出声。
我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棍子。
既然你想要我的灯笼,那就跟我打一架,如果打赢了,就放我走,打输了,灯就归你。
因为陆休曾经教过我——这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食物。
若是不甘心,为何不站起来,去敲碎你所认为的不公?反而像个懦夫,无能等待他人的施舍?
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办法。
这不是施舍的钱币,也不是救命的热粥。
只是一根“拐杖”,一条“鞭子”。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恍惚间,那禁锢我的力道似乎小了些。
最后,只是虚抱着我的腿。
他没有选择拔起树棍,却也没有再阻拦我。
而我已提灯,迈步,那种奇怪的步伐再次踏出。
挣脱了对方的手。
一步,两步。
身后,快板声没有再响起,那凄厉的质问也消散在风中。
灯笼里的烛火,猛地窜起一截,火光比之前更加稳定,更加炽热。
回头一瞥。
柳树下已空无一人,只剩那根树棍插在泥土中,迎风而立,像是一个挺直的脊梁。
收回视线,我不再停留。
消失在悠悠夜色中。
……
走过河畔,隔得远了,我似乎已经能瞧见师祖的小院,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当我正欣喜想着,一抹淡黄纸钱在面前飘落,我抬头,却发现天空中,黄纸纷纷而落,像一场意犹未尽的雨,撒了一地。
“呀呀呀~”
悠扬婉转的戏腔从空中传来,一个人影正坐屋顶之上,望一轮圆月,声音便是从她口中流出。
啪嗒——
一片纸钱黏在手臂上,湿哒哒的像是一团水。
“梨花落,春入泥,月如钩来人如寄……”
莫名的悲伤在心底蔓延,眼前的灯火闪烁一瞬,又是一张纸钱飘落,吸附在腿上。
“唱尽悲欢人不识,一袖清风……泪两行。”
轰——
火焰摇摆,橙红的光褪去几分颜色,就连空气也变得微寒。
我想要迈步,却发现如陷泥沼,寸步难行。
那重重叠叠的纸钱宛如催命符,拽着我,拽着火焰,拽着前进的脚步。
可我不能停下,因为师祖和陆休就在前方。
就差一点点了,不能就这么失败。
可随着纸钱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心底不断浮现,充斥在脑海之中。
“十三学得如花貌,一曲满城惊喧闹。”
“只道良人是归处,卸了浓妆,洗了红药。”
“怎料人心毒似刀?喂我哑汤,断我声调。”
“唔……”
我闷哼一声,身上纸钱越来越多,压得我甚至走不动路。
屋顶之上,那戏子已然开腔,丝丝绵绵,哀转不绝。
“半生风光,半生凄凉。落得一身纸钱,一生荒唐。”
“我哀啊……”
“我哀这世道,容得下负心汉,却容不下一个哑了嗓子的戏子。”
她终是看向我,月光照拂下,那满脸油彩被两行血泪染得斑驳。
“你说,我该何处?又该何去?”
“……”
我怎么知道啊!
我都快要被压死啦!
可纸钱根本避不开,撕下一张,就有更多粘附。
“我好怕……好怕陆休抛下我……”
“我就是个怪物……”
那股外来的寒意不知不觉化为无数质疑,勾起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苦岩火村卖完了……呜呜呜……”
“所有的自助餐厅都不愿意让我进去……”
“?”
我愣住了。
这还不是所有,接下来,什么飞天大蟑螂,什么永恒的哈基米之歌,无数稀奇古怪的想法在脑子里摇晃着,瞬间冲走了所有的悲伤与哀怨。
身体也随之变得轻灵许多。
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有些搞不明白,但还是那句话,想不通就以后再想。
趁着这个机会,赶快跑出去!
我加快步伐,一寸一寸蛄蛹向前。
每过一段距离,又会被沾满纸钱。
“呜呜……我是笨蛋……”
“本来就吃不饱,屈乐还总是和我抢饭吃……”
明明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悲伤的事情,但……我却怎么也无法真正伤心起来。
走走停停,走走停停,那最终的目的地已然映入眼帘,熟悉的红对联,两个静坐原地等我回来的人。
我鼓起力量,再度踏出!
“曲未终,人便散……连您也要弃我而去么?”
听见这句话,我微微一愣。
抬头,却见那戏子闭上眼睛。
“可是嫌奴家这残声……污了尊耳?也是啊……琴瑟蒙尘,喉舌已锈。奴家这半生哑戏,入不得耳,入不得心……官人莫停留,莫停留,继续走罢。”
欸?
天空中,那纷纷纸钱不再飘落,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寂静的街道、落寞的戏子和孤圆的月。
手中灵灯,烛火静静燃烧,而面前,就是师祖和陆休了。
只要我再度踏出,就能完成考核。
可是……
我看向对方,她就这么坐在房顶之上,默默注视着我,无喜也无悲,却又好似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想起了之前,自己刚刚启程的时候,也是这道声音为我开路,挥散了铜锣和快板……
陆休说过,做人要以德报德,她帮了我,所以我就帮她一下,至于刚才阻碍我的仇,等我通过考核后就找她算账。
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想着,我朝着边界挪了一步,要是有什么变故,也好瞬间反应过来,这叫双重保障。
做完这一切,我才举起灯,朝她轻轻一挥,像是在告诉她:我在这里,你继续唱吧,我在听。
那戏子一怔,看着我,看着那盏在风中散发微光的白灯笼。
就像坐在台下的唯一观众。
脸上的那行血泪不知何时凝固,只剩下有些褪色的油彩。
一声铜锣奏响,快板声中。
她深吸一口气,袖起,身转。
那断了片的戏词再续。
在清冷的月光下,在温暖的烛火前。
牙牙声语,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熟悉的词曲。
“……本是天上镜,误落凡尘泥。”
“冷暖自知晓,何必问归期?”
“谢过傩神一盏火,借我枯骨……化月衣。”
一曲唱罢。
她的身影在月光中变得透明,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朝我盈盈一拜,化作无数晶莹,一部分施然飘向那轮明月,还有一部分朝我飘来,汇入那盏白灯笼。
火光,又亮了些。
呼……
我心中松了口气,随即转身,却猛然后退一步。
在我的面前,不是熟悉的院门,而是一条河,半只脚已没入水中,所谓的长街,也只不过是枯草荒坟。
而真正的方向,却是在我相反处。
……
沙沙——
脚步拖行声从小巷尽头传来,激起一声犬吠。
手上的灯光依旧明亮,散发着温暖,只不过就是我的心情没有那么好。
又累又饿。
“岁!”
耳边,传来陆休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向那红对联的门口,两个人影并肩站立,一个朝我挥手,另一个背对着我,也不知道看些什么。
是陆休和师祖!
我想要开口,却发现嘴巴还是封着的状态,只能加快了脚步。
蠕动蠕动蠕动——
“你怎么跟个毛毛虫一样?”
“?”
我抬起头,恨不得把手上的灯笼甩在他脸上。
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愤怒的火焰。
“不过……”
他露出笑容,伸出手,主动接过了我手中的灯笼。
“欢迎回来,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