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考核(完)

作者:帘雨听风 更新时间:2025/12/4 0:40:11 字数:3342

“你能点灯夜游,而我偏生只能蜷在黑暗里……我怨呐,我怨呐……怨世事不公!”

他的嘴唇翕动,颤抖着朝我爬过来,在地上拖出一条长痕。

青紫色的脸上,贪婪地注视着我手中白灯。

他想要我的灯?!

不能给!

要是给了,我肯定就考核失败了。

可他拦在我面前,我跛行的速度又不快,肯定会被他追上,到时候拖拖拽拽,更是难扯。

我用力向前一踏,试图用动作威慑,可后者仿佛沉在幻想中,对我的举动丝毫不顾,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我不得已只能向后一退。

铛——

啪——

锣声快板响起。

原本微弱的火苗更是缩水,聚成米粒大小。

不能这样,不能后退了。

若是再退一步,考核也是失败。

“明明你有那么多的光,为何就不能分我一点?”

前方的乞丐眼眶近乎突出,目眦欲裂。

这个人好烦啊!

既然你想要,为什么不去自己做?反而找别人要?!

但我不能生气,不然就乱了阵脚。

我要冷静下来。

看着在地上爬行的乞丐,我右手一提,将手中的灯高举过头顶,恍惚烛火照亮了我的面容,显得那青蓝獠牙的面具更加可怖,那双手瞬间抓住我的脚,脑袋上扬,“给我……给我……”

我就不给你!这是我的,凭什么给你?!

不过……这样我也不好移动……

双脚都被抱住,连前进都是一种奢望,更别提抵达终点,而灯笼眼看着就要熄灭,必须得想出一个破局的办法。

好好想想陆休这时候会怎么做。

是掏出手枪爆头?还是用无锋剑切成几块?

感觉都不如吃掉……

但是……师祖说过,戴上面具,我是傩师,要是贸然动用大嘴的话,万一被判定不合格那我不就亏死了?

所以大嘴只能当做最后的应急手段。

我环顾周围,目光最终停在那风中婆娑摇曳的柳树上。

嗯……

我朝着河边挪动身子,跛行再加上一个累赘,就像是乌龟爬,而且还得时刻注意平稳,要是摔倒了,灯也就熄了。

就这样不断缩减距离,期间差点被那个乞丐使坏绊倒,好在我及时做出反应,终是来到柳树边。

咔嚓——

一根柳枝折断,我挥了挥。

感觉有点轻,软软的。

于是丢掉,将一根分枝干给掰扯下来,掂了掂。

很好,重量和硬度都够了。

于是我回头看向乞丐。

“你要打我?你也要打我,你们都是无心无肺的恶人!”

“……”

这家伙嘀咕什么呢?

我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紧握树棍,尖端下落。

后者立马闭眼。

沙沙沙——

没有疼痛,没有鞭打,他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身旁的空地上,那粗壮的棍子划过沙泥,一笔一划书写着。

这个棍子好难用……

当最后一笔落下,我将棍子用力一插,吓得他浑身一抖。

好了,这样大概就行了。

我指了指他,指了指地上的字,又指了指棍子。

他那疯癫的神色罕见地凝固了,视线随着我的指引,落在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上。

“站……起……来?”

他不自觉念出声。

我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棍子。

既然你想要我的灯笼,那就跟我打一架,如果打赢了,就放我走,打输了,灯就归你。

因为陆休曾经教过我——这世上从来没有免费的食物。

若是不甘心,为何不站起来,去敲碎你所认为的不公?反而像个懦夫,无能等待他人的施舍?

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办法。

这不是施舍的钱币,也不是救命的热粥。

只是一根“拐杖”,一条“鞭子”。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恍惚间,那禁锢我的力道似乎小了些。

最后,只是虚抱着我的腿。

他没有选择拔起树棍,却也没有再阻拦我。

而我已提灯,迈步,那种奇怪的步伐再次踏出。

挣脱了对方的手。

一步,两步。

身后,快板声没有再响起,那凄厉的质问也消散在风中。

灯笼里的烛火,猛地窜起一截,火光比之前更加稳定,更加炽热。

回头一瞥。

柳树下已空无一人,只剩那根树棍插在泥土中,迎风而立,像是一个挺直的脊梁。

收回视线,我不再停留。

消失在悠悠夜色中。

……

走过河畔,隔得远了,我似乎已经能瞧见师祖的小院,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当我正欣喜想着,一抹淡黄纸钱在面前飘落,我抬头,却发现天空中,黄纸纷纷而落,像一场意犹未尽的雨,撒了一地。

“呀呀呀~”

悠扬婉转的戏腔从空中传来,一个人影正坐屋顶之上,望一轮圆月,声音便是从她口中流出。

啪嗒——

一片纸钱黏在手臂上,湿哒哒的像是一团水。

“梨花落,春入泥,月如钩来人如寄……”

莫名的悲伤在心底蔓延,眼前的灯火闪烁一瞬,又是一张纸钱飘落,吸附在腿上。

“唱尽悲欢人不识,一袖清风……泪两行。”

轰——

火焰摇摆,橙红的光褪去几分颜色,就连空气也变得微寒。

我想要迈步,却发现如陷泥沼,寸步难行。

那重重叠叠的纸钱宛如催命符,拽着我,拽着火焰,拽着前进的脚步。

可我不能停下,因为师祖和陆休就在前方。

就差一点点了,不能就这么失败。

可随着纸钱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心底不断浮现,充斥在脑海之中。

“十三学得如花貌,一曲满城惊喧闹。”

“只道良人是归处,卸了浓妆,洗了红药。”

“怎料人心毒似刀?喂我哑汤,断我声调。”

“唔……”

我闷哼一声,身上纸钱越来越多,压得我甚至走不动路。

屋顶之上,那戏子已然开腔,丝丝绵绵,哀转不绝。

“半生风光,半生凄凉。落得一身纸钱,一生荒唐。”

“我哀啊……”

“我哀这世道,容得下负心汉,却容不下一个哑了嗓子的戏子。”

她终是看向我,月光照拂下,那满脸油彩被两行血泪染得斑驳。

“你说,我该何处?又该何去?”

“……”

我怎么知道啊!

我都快要被压死啦!

可纸钱根本避不开,撕下一张,就有更多粘附。

“我好怕……好怕陆休抛下我……”

“我就是个怪物……”

那股外来的寒意不知不觉化为无数质疑,勾起心底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苦岩火村卖完了……呜呜呜……”

“所有的自助餐厅都不愿意让我进去……”

“?”

我愣住了。

这还不是所有,接下来,什么飞天大蟑螂,什么永恒的哈基米之歌,无数稀奇古怪的想法在脑子里摇晃着,瞬间冲走了所有的悲伤与哀怨。

身体也随之变得轻灵许多。

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有些搞不明白,但还是那句话,想不通就以后再想。

趁着这个机会,赶快跑出去!

我加快步伐,一寸一寸蛄蛹向前。

每过一段距离,又会被沾满纸钱。

“呜呜……我是笨蛋……”

“本来就吃不饱,屈乐还总是和我抢饭吃……”

明明这些对我而言都是悲伤的事情,但……我却怎么也无法真正伤心起来。

走走停停,走走停停,那最终的目的地已然映入眼帘,熟悉的红对联,两个静坐原地等我回来的人。

我鼓起力量,再度踏出!

“曲未终,人便散……连您也要弃我而去么?”

听见这句话,我微微一愣。

抬头,却见那戏子闭上眼睛。

“可是嫌奴家这残声……污了尊耳?也是啊……琴瑟蒙尘,喉舌已锈。奴家这半生哑戏,入不得耳,入不得心……官人莫停留,莫停留,继续走罢。”

欸?

天空中,那纷纷纸钱不再飘落,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寂静的街道、落寞的戏子和孤圆的月。

手中灵灯,烛火静静燃烧,而面前,就是师祖和陆休了。

只要我再度踏出,就能完成考核。

可是……

我看向对方,她就这么坐在房顶之上,默默注视着我,无喜也无悲,却又好似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想起了之前,自己刚刚启程的时候,也是这道声音为我开路,挥散了铜锣和快板……

陆休说过,做人要以德报德,她帮了我,所以我就帮她一下,至于刚才阻碍我的仇,等我通过考核后就找她算账。

一报还一报,很公平。

想着,我朝着边界挪了一步,要是有什么变故,也好瞬间反应过来,这叫双重保障。

做完这一切,我才举起灯,朝她轻轻一挥,像是在告诉她:我在这里,你继续唱吧,我在听。

那戏子一怔,看着我,看着那盏在风中散发微光的白灯笼。

就像坐在台下的唯一观众。

脸上的那行血泪不知何时凝固,只剩下有些褪色的油彩。

一声铜锣奏响,快板声中。

她深吸一口气,袖起,身转。

那断了片的戏词再续。

在清冷的月光下,在温暖的烛火前。

牙牙声语,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熟悉的词曲。

“……本是天上镜,误落凡尘泥。”

“冷暖自知晓,何必问归期?”

“谢过傩神一盏火,借我枯骨……化月衣。”

一曲唱罢。

她的身影在月光中变得透明,在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朝我盈盈一拜,化作无数晶莹,一部分施然飘向那轮明月,还有一部分朝我飘来,汇入那盏白灯笼。

火光,又亮了些。

呼……

我心中松了口气,随即转身,却猛然后退一步。

在我的面前,不是熟悉的院门,而是一条河,半只脚已没入水中,所谓的长街,也只不过是枯草荒坟。

而真正的方向,却是在我相反处。

……

沙沙——

脚步拖行声从小巷尽头传来,激起一声犬吠。

手上的灯光依旧明亮,散发着温暖,只不过就是我的心情没有那么好。

又累又饿。

“岁!”

耳边,传来陆休的声音,我抬起头,看向那红对联的门口,两个人影并肩站立,一个朝我挥手,另一个背对着我,也不知道看些什么。

是陆休和师祖!

我想要开口,却发现嘴巴还是封着的状态,只能加快了脚步。

蠕动蠕动蠕动——

“你怎么跟个毛毛虫一样?”

“?”

我抬起头,恨不得把手上的灯笼甩在他脸上。

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愤怒的火焰。

“不过……”

他露出笑容,伸出手,主动接过了我手中的灯笼。

“欢迎回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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