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溶溶,照不清此刻双眼的朦胧。苍茫之下,身边尽是虫鸣兽啸,柳琴却毫无惧色,仍奔波不歇。
木枝横拦,奔跑之时,竟将她衣肩划破,顿时渗出热血凝珠洒落地上。
“啊!”她跌了一跤,浑身雪泥。这一下,她腰包落出些药来,柳琴很快便爬起身,顾不上太多,胡乱收拾些放回腰包之中,又继续跑着。
寻至夜下火荧处,一间草屋,一块石碑,包围有二十来个铁甲精兵。其人各执一火炬,火光通天,后又兵刃铿锵,一副围攻模样。
见了这般场景,柳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心下惨然。
“我来迟了。”她正自想着,霎时,一白衣之人飞身而起,顺势将两人踢倒马下,忽然长啸一声,一匹白马不顾死活撞开围阻奔来。那两人的马匹受这一惊,人马多拥挤,将那二兵踩死地上。
只见那白衣人腾空跃出,骑上白马,便向柳琴这处奔来,而那批兵人领帅对属下吼着。柳琴听出那是牧语,是要众人追击白衣人。
那白衣之人即将身至柳琴跟前,就着夜色,见是柳琴,吃了一惊,便将她抱了起来。身后弓兵齐射,他就将柳琴安置在自己身前。
“你怎在此?”他开口问到。
“大侠,那日你得罪的是北朝贵族,现下他们正找你寻仇呢。”
赵青山回头一望,凄然一笑,道:“这倒是显然。”
二人驾马欲甩开追兵,可身后穷追不舍,只好驱马闯入深山。这山深之处倒非不见人烟,柳琴望去,就见有一牧人聚落居住这里。
山口狭窄,形成天然的关隘,难以通过大量兵马,二人正欲以此深山藏身,待要入口,后方远处来一牧兵弓弩手,却是一箭射马,不能得手,而白马已疾驰长久,开始嘶鸣,那弓弩手又是两箭射向赵青山,他出剑挡开一箭,另欲躲闪,但突想起身前乃是柳琴,便压着她的头一齐俯身。
可飞矢破空,就是犹豫了片刻,箭簇便已刺入左臂。那白马见主人中伤,更提了脚力,直穿山隘,后方追兵的视野下,二人早无了踪影。
行至其山中聚落之口,那马儿长鸣一声,便忽然倒下,赵青山同柳琴皆从马背上摔落。赵青山落地之时,以手撑地,翻身起来,先抚爱马伤势,一探之下,爱马已无气息。
柳琴也才爬起,上前试探,她望向赵青山,正是伤心眼色,就不说话,待过半晌,赵青山顾自说道:“它太老太累了。”
他来不及悲伤,拉着柳琴就要向深处躲藏。村中一妇人向他们招手道:“琴!”
找青山虽不通其言,却会其意,见这村妇情盛,便跟随柳琴过去。
柳琴先同这村妇寒暄两句,便道了此行来意。那村妇打量了赵青山,有些为难,但也不多过问,让二人先进村躲避疗伤。
既入帐中,柳琴将他衣袖剪开,只见箭伤污秽,四周脓血渗出,伤口发黑,显是在箭上喂了毒。柳琴将自己身上干净的衣布裁下,备过一点金创药,便要拔出箭头。
“你还懂得医术,真是好极!”他与柳琴攀谈起来,这也让柳琴松了口气,不再紧张,便着手医治,回应道:“和爹爹学过,大侠……你中了毒。”
随其拔出,赵青山本是苍白的左臂开始红润起来,又是用过麻药,也不会过于疼痛,可毒伤难以治疗。
忽听门外兵马纷扰,赵青山让她住手,从她手上接过衣布先将伤口包扎,然后起身探门。却见门外牧兵正抓众村民询问,村民只慌乱摇头,那牧兵见村民无能,就扬鞭在他身上重打了一道血痕。
柳琴还要寻取药物解毒,赵青山过来抓住她手腕,道:“别找了,待我走后你且去给那些伤民疗伤。”说罢便从窗翻出去。
她因身着边民的服饰,与村民没有什么区别,于是穿行在村落中,将伤民带走治疗。
她不时向外偷看两眼,但见赵青山扬起剑花,几记虚招,然后挺剑击刺,数回合下,众兵伤残一半,而他只觉左臂阵痛。
众兵见他如此神勇,不敢上前,来回踱步,以求奇袭。
最近三名牧兵都是一声怒吼,一拥而上,赵青山则踢翻一人,借力翻身。另一人没有砍到赵青山,这虚砍一下,令他险摔下去,只得俯下身子保持平衡。赵青山抓住这一时机,顺势踩到他背上,跃起,凌空出剑,冰魄剑出,有若龙吟。其他牧兵还在惊吓,他又将潜伏许久意欲偷袭的牧兵刺死了。
柳琴看到这儿,便不敢再往下看了,只听帐外兵刃喧闹,她就在这场纷乱中为伤民医治。帐外又不作响,她才担心地瞧一眼。
只见是赵青山停了下来,见他左手轻捻剑尖,便是雪龙剑客武学的极意。
那些牧兵哪知他在做什么把戏,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一人实在忍耐不住,举刀向赵青山挥去,就是抬手的空档,赵青山也挥剑而出,自那人右腰到左肩划出一道。
这剑过于锋利,以至那牧兵的血过会才溅出,他后知后觉,疼得哇哇大叫,就这样倒地失血死去。
可赵青山的动作却未停下,他的步法轻盈,眨眼间连过三人,冰魄剑光闪动,这三人都是毙命,血溅当场。
他身体频频活动,血液流转,毒素凶行,他伤口隐隐出血,愈加疼痛起来。分神之时,一兵得手,在他大腿上横砍一道。
他一翻腕,剑柄向上,对那人下巴一击,那人当即昏死过去,赵青山则险些摔倒,顺势用剑挑起雪花,扬向旁人眼睛。
此时夜雪始作,纷飞不止,趁乱雪迷眼,赵青山勉强穿行人群之中,又伤几人。
大雪忽作,将众人笼罩,柳琴则在帐内,不见战况,暗自担心。
夜雪忧心,恶毒蚀骨。待风雪稍停,已然见分了胜负,只见一路牧兵尽数倒下,赵青山跪地强撑,以冰魄撑地,身上多出几道乱渠淌血。
随他大口喘气,系他臂上那块布已是血汗交融,很快脱落,毒血泛滥,止不住流出。
柳琴携了腰包过去,查看伤势。那道上却还有一名牧兵挺立,面露惧色。赵青山见此,想要起身,但他已为强弩之末,能支撑身体已是困难。柳琴有些被吓到,但在脚边摸了把牧刀,挡在赵青山的身前。
那牧兵确实一步一步后腿,然后拔腿就跑,他是怕赵青山再次暴起,而自己会像地上的其他牧兵一样。
“那些伤民……怎样?”他开口问。
柳琴愣了一下,忙应道:“没事,没事。”又打开腰包,道:“有爹爹的解毒药在,你。”戛然而止,她慌了神,自言自语:“去哪了……”这才想起今日跌倒,这药瓶应该是那时散失的,而适才为伤民疗伤,也耗了不少金创药。
赵青山见她这样,已会其意,笑笑,双眸焕光,自顾自说:“罢了,罢了……”他见柳琴起身,问:“你去哪儿?”
“我去借匹快马,应是能寻回来的。你……你再撑一柱香。”她明知很难寻得,却仍说到。
““孩子,回来。”哪知他摇摇头,道:“这毒药制成之时,怎会想过解药?纵使你再多灵丹妙药,也无济于事。”
“再说适才那番恶斗,毒已攻心,我大限已至。”
他定了定神,勉强自己起身,收剑入鞘,又一手抱住了柳琴,他用最后的体力,施展轻功,将柳琴带到林中,不见聚落火光才停了下来。
月光穿林,雪映微光,直照柳琴脸色。赵青山倚靠树身,拭了拭柳琴泪水,道:“我说过的,若是有缘,我便跟你讲讲雪龙剑客。你怎么对雪龙剑客如此神往?”
“雪龙剑客救过我爹娘,你又救过我。”
“救你爹娘的那位才是真正的雪龙剑客。”
“我哪管什么真假,大侠你救了大伙就是真的雪龙剑客!”她突然放声抽泣,这一下着实让赵青山呆了,但他也只是微笑。
“十四年前,有一位雪龙剑客在北方盛极一时,他武功高强,却无人知晓他其时只二十几。”
“可天命难违,他因极怪的病而早早辞世,此前,他将雪龙剑客的传承托付给一个飞贼。”
“那飞贼便是碑上的?”
“那碑是飞贼剑客为雪龙剑客所立。”说到这,他轻叹一声,“他为救我,最终惨死塞北,传剑给我。”
“我便寻他行迹,找到墓碑,此后修习雪龙剑客的武学,不知不觉,至今已十四年。”
二人皆是沉默一会儿。
“你可是汉人?”
“我爹爹是,我娘是牧人。”
他点了点头,突然干呕,便赶忙道:“姑娘,你叫什么?”
“我姓柳名琴”
“在下赵青山。”
“赵大侠……”
他抓过柳琴之手,又从腰间取过冰魄剑,向她道:“姑娘,此剑名为冰魄……咳咳。”
“不,不,我办不到。”她摆摆双手,泪流满面。
“你不敢动手杀人吗?”
“我……做不成和赵大侠一样的人。”
“为侠者为国为民,便是身无武功,也要敢向外敌举剑,而非为了做英雄人物,这是他教给我的道理。”
泪湿衣襟,藕臂生寒,柳琴一哆嗦,问道:“那我当如何?”
“济世救民并非只得杀贼。”赵青山脱下带血的貂裘,披在她身上,“那日你所问我之事,想来你也能明白。”
“我杀贼无数,却糊涂了十四年,如今看来,为侠当由你这般样子的人。”
柳琴接过冰魄,泣不成声。赵青山看了,心下想:“此番也不枉我一十四年。”便伸手欲拭她泪水,刚抬起却又垂了下去。
柳琴埋在他怀里,待过良久才抬起头来,见赵青山身上落了点点白雪,而不消融,是他体温已去,早没了气息。她负了赵青山的尸身,径自朝林外走去。
“琴儿,你去哪了!”
“小琴,你……”
见柳琴天亮时才到家,父母出来迎接,可柳琴嘴唇干裂,双目红肿,他们也不再说话。
“恶贼已死,前日让尔等受惊了。”
柳琴不去理会马上牧兵通告的吵闹,只怀抱着剑,躺在床榻上,想着雪龙剑客的话。
……
时光荏苒,转眼不知过了多少个冬夏。
一美艳贵妇身着白衣貂裘,坐在案前。墙上挂着一柄长剑,这剑鞘上不落一丝灰尘,显是常常清理。一旁小童见了墙上之剑,举起手中木剑挥舞。
门外有客到来,唤道:“柳堂主,近来雪龙堂生意可好呀?”那妇人听了好友话语后捂嘴笑道:“呸,我这里是药房不是商行,人家是来求医问诊,我怎能盼人得病呢?”
“几十里地内就属你雪龙堂热闹。”客人看着排队问诊的牧人说到。此间不乏牧民。
柳堂主看出客人心思,便道:“自战事少后,南北各有来往,热闹些不算什么。”
“可人家有病没病,偏偏到你这雪龙堂寻热闹来了。”
与好友谈笑后,柳堂主取了墙上挂剑,打了一壶药酒后与屋内众人辞谢,道是有些急事,便先行退出了。
堂外大门上挂有牌匾,自是“雪龙堂”三个大字。不少客人问及此名由来,她皆以好听敷衍。
她出了门,将身上衣物系得更紧,骑上白马离开。路上偶然经过汉牧边市,他便稍作歇息,望着一脉景致。
又过了约莫七里地,始见一草屋独立苍穹之下,她驾马徐行,又下了马牵着过去,到了房门外,也不叩门向主人问候,而是径直向屋后走去。
此处有一石碑挺立,她伸手抚上,暗念碑上文字,静赏天地之色。往日之事掠过眼前,直到房檐片雪落地,她才蓦地惊醒。她用药酒在碑前祭过,沉吟片刻。
耳畔的吊坠轻晃,伫立良久,才低声念道:“赵大侠……”
“我想,我明白了。”
2023.12.15—202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