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

作者:京本鱼 更新时间:2025/10/19 2:24:42 字数:5037

银亮亮的日光泼洒到宝蓝色的海面上,站在远处的丘陵眺望过去,很像白花花的飞鱼在翻腾。米杰尔心有所感,走下能够看见大海的丘陵。已经过去两天的时间,他沿着鳞脊山脉边的平原前行,终于在此发现了一座滨海的小镇。

米杰尔想,这里大概就是伊达蒙岛南部的海镇里本。不管怎么说,结束在平原上漫无方向的游荡让米杰尔松了口气。他穿过镇子入口处的白色拱门,来到铺着花色地砖的街道。这里全是二三层高的平顶楼,镇上人喜好用大串鲜花装饰房屋,多彩的花束围绕着街道上的行人,从侧面吹来的海风也带有花的香气。

米杰尔记得一般市镇里都开有暖炉旅馆——一家全国性的连锁旅店——他想去旅馆里洗个澡,休息一下,然后在这里打听班尼斯的去向。他沿街走着,夕阳在海平线尽头渐渐沉没,一伙强壮的工人,两个一队肩扛木料,或者三个一起拖着大箱子,一群跟一群从港口的方向走过。工人们的背后有一个招牌,米杰尔看见招牌上绘有一个燃烧的壁炉,知道这里就是暖炉旅馆。他打算等工人们走过后就进旅馆。

这时,一只蓝色的小猫从工人们中间穿过,从米杰尔脚边跳开。一个小男孩打乱了工人们的队形,朝蓝猫追去。

“停下,露丝!”

男孩喊着,摆动着小小的手臂追去。

这一瞬,米杰尔忽然感知到一股充满恶意的视线。他立刻朝预感的方向抬头望去,只见暖炉旅馆的顶楼天台上,有一个红发的妇人在盯着追猫的男孩。妇人很快也发觉了米杰尔投来的目光,她瞥了米杰尔一眼,转身从天台边消失了。

女侍带米杰尔到三楼的客房。客房里铺着淡白底色的地毯,摆放着香炉的长方形的木桌架设在地毯上,大片纱帘覆盖着竖线纵列的墙面。

他从浴室出来后,撩开遮盖窗子的纱帘,看见海面和夜空一样,都是黑漆漆的,只有西边的港口上灯火通明,沿港停泊的船只有大有小,一艘艘列在那儿,像整备待发的军团。米杰尔吹着海风,想着班尼斯。

班尼斯为什么要召唤恶魔呢?而且,他在维布吉昂犯下那些事时,难道觉得自己能够逃过学院的调查吗?

米杰尔困惑地想着,终究没有答案。如果班尼斯先前路过自己的故乡,他不是躲进鳞脊山脉中,就是到这里来了。米杰尔没有在镇子上感知到班尼斯,最麻烦的设想是班尼斯已经离开伊达蒙岛了。他决定去港口打听消息。

港口里到处是往来的乘客和工人,一艘艘停泊靠岸的大船,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像潜伏的巨兽,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在等候乘船的一顶顶固定阳伞下,是一桌桌休息的旅人。有一桌里坐着一个嘴里叼着大雪茄的老人,看上去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水手。他的身边围着一群人,米杰尔好奇地靠近,发觉这些人都是在听老海员讲故事打发候船时间的乘客。

在老海员对面坐着一个头戴大边草帽的男子,他低头默默听着老海员说话。老海员从他年轻时跟着最大的战船“海龙号”穿越死亡海域,在海上与海怪激战,讲到几天前港口这里发生的几件奇事。

头一件事是有一队黑袍人雇走了老海员曾经待着的海龙号,驶向世界尽头的永夜之地。另一件事是有位手持一根开满鲜花的法杖的老人,乘上了载客的大船“大角号”,前往了热带大陆。还有一件事,是一队圣骑士,押着一伙蒙面人,坐上王室的专用船只,朝首都爱登堡走了。

载客的航船发出长长的鸣笛,围拢在老海员身边的旅客们纷纷离开了。坐在老海员对面的那个戴草帽的男子,低着头站起身,默默地返身往街道上走去。

米杰尔又在港口上转了转,没有听到更多消息了,于是在深夜时分回到了暖炉旅馆。

窗口的海风轻轻掀起纱帘,米杰尔卧在窗台上,面对漆黑的海面与夜空。一天搜寻无果,身后又有学院的搜捕队在逼近,他有些心烦,想去天台看看有光亮的街道散心。米杰尔的房间在三楼,再往上一层便是旅馆的天台。他爬上走廊尽头的楼梯,推开门,对面的屋顶和屋顶后高耸的山峰立刻跃入眼帘。

从天台边俯视,两边平顶房屋拥夹的街道门口挂起的门灯,把街道渲染得像一条浅流的光河。深夜人少,但还能看见三两个旅客结伴在通宵的店铺前谈话。背后的海风渐渐大了起来。

静静看了一会儿,米杰尔觉得心情放松了,可是不知从哪飘来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他一惊,又警惕起来。环顾周围,只有海风在黑暗中鼓动,似乎是海风捎来的味道。米杰尔念了句咒语,这是追侦术,让这股淡淡的血腥味变成一条可见的线,浮动的线连接着天台的一个小角落。

米杰尔缓缓走到角落前。

血腥味霎时浓重起来。昏暗中,一只死猫的尸体蜷曲在那里,更令他诧异的是,尸体上的皮全部被剥了下来。他施了夜视咒,眼瞳冒出绿光,仔细一看,被剥下的皮是蓝色的。他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只蓝猫,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米杰尔下意识地跳开,转身却看见了白天的那只蓝猫。

蓝猫的身躯是透明的,下半身彻底消失了。米杰尔知道,这是地缚灵,由死前含有强烈愿望的生物变化而成。

“你看见她了,”幽灵低语,“我需要你的帮助,那个男孩有危险。”

“什么危险?”米杰尔问,他交叉手臂。

“那个红发的女人,你看见过的,她是一个老巫婆。傍晚的时候,我吸引男孩远离那个巫婆,她为了报复我……”

幽灵顿了一下。

“你看到了。那个巫婆不会就此收手的,她想用那个有特异体质的男孩做药引。我知道你是一个巫师,请帮帮他好吗?”

米杰尔嘟起嘴,他的白发在海风中倒向一边。米杰尔心想,一个巫婆,他作为一个魔法师的能力恐怕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抱歉,我无能为力……”

“如果你愿意试一试,我可以告诉你你在寻找的人的消息。”

米杰尔吃惊地望着幽灵。他想起,幽灵似乎的确具有一些不可思议的能力。

“我不认为我能救下那个男孩。”

“我知道。我只希望你能试一试。”

幽灵的身体在半空中一点点消失。

“那个巫婆决定明天夜里在港口废置的巷子里抓住男孩……”

余音似风,在旅馆的天台上回荡。

又是没有星光的一夜。米杰尔握紧那把发芽的木法杖,他从昨晚老海员坐的阳伞桌边,经过停泊的大船投影下。幽灵所说的那个巷子就在前方。

米杰尔钻过那些乱堆在巷子入口处的木箱子,他已经感知到魔力的波动。巷子不过十米长,两边的砖墙也不高,但对一个孩子而言毕竟遥不可及。夜空中一片漆黑。巫婆拦住男孩的去路,泪珠一颗接一颗从男孩的脸颊上抖落。米杰尔就站在巫婆身后,他悄悄在法杖尖端汇聚起咒弹,蓝色的光芒扩大着,正欲发射,巫婆却旋身一闪。

米杰尔被吓了一跳。那个巫婆不再是先前见过的红发妇人,而是一个满脸疙瘩的老妇。巫婆咯咯笑起来:

“你还是个学徒对吧?连气息都藏不住咯咯咯……”

米杰尔见状一急,咒弹直直飞过,没打中巫婆,而是从小男孩身边擦过。小男孩一下子双腿发软,坐了下来。巫婆还是咯咯笑着,她嘴里迅速滑过一串咒语,身形膨胀,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蝙蝠。

大蝙蝠张开两只爪翼,低空滑行着飞扑过来。米杰尔又放出一发咒弹,转眼被大蝙蝠口里射出的音波击散了。米杰尔无处可躲,他下定决心,直朝大蝙蝠冲去,同时法杖上再次凝聚起一发咒弹。

巫婆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她照旧飞扑过来。双方眼看着要面对面撞上,米杰尔立刻将法杖举到面前,咒弹在两边相撞时爆炸。

响声过后,被震飞的米杰尔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不远处的大蝙蝠也同样站了起来,它的眼神更加凶恶,明显被这一举动气到了,它张开大翼再度准备袭来。米杰尔已经束手无策。

海风从背后的木箱子缝隙里吹来,吹到米杰尔的白发上,他又想起在图书馆那晚的冰冷,一阵狂风从他身边涌现。大蝙蝠诧异地眯起眼睛,但仍旧飞扑过来。

米杰尔感到胸口充满力量——大蝙蝠飞来了,他右手一把握住大蝙蝠的脑袋,左手握拳,朝大蝙蝠的胸膛猛力一击。

空气都被这股力道打碎了。

胸上开了洞的大蝙蝠倒在地上,它的身形在缩小,外貌渐渐变回巫婆的样子。

米杰尔卸力后也变得虚弱。小男孩似乎受到严重的惊吓,已经昏了过去。纷乱的脚步声在接近。米杰尔念起飞行咒,跃过墙,朝暖炉旅馆的天台飞去。

清晨的港口笼罩在大雾中。来往的行人手里拎着提灯,在弥漫的白雾中好像一闪一闪。撑开的固定阳伞下坐着睡眼惺忪的旅人们,第一班前往热带大陆的载客船只因为海雾延迟启程了。

米杰尔也坐在其中一张伞桌前,不同周边的他人,即便一夜未眠,米杰尔仍然没有丝毫倦色。 此刻,他正陷入沉思,回忆着昨日深夜里发生的事。

飞回旅馆天台的米杰尔在那里又一次见到了蓝猫的亡魂,幽灵感谢了他的帮助,随后告知了其几日前在港口的见闻。

“那是一个披着橙色长袍、金色的一绺长发稍微盖住那颗空白瞳孔的男人。那天上午阳光温暖,最大的载客轮船——大角号,预备装载数百人前往热带大陆。爱吹牛的老海员身边不像寻常那样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围观一个手执花杖的白发老者,他的身边跟着一队矮小的尖耳朵、大鼻子的妖精。我那时在老海员的皮靴下趴着,半身晒太阳,半身遮太阳,可舒服啦……那老人和妖精们上船以后,陆续又有些人跟进船去,那个白瞳的男人也寻常地跟了进去。”

眼前忽然明亮起来。一缕阳光穿过大雾,射入米杰尔的桌面上。米杰尔回头望去,五米高的中型载客轮船开始发动,雾中的光点纷纷消失,脚步声渐渐大了起来。

海雾快退去了。米杰尔抓起法杖,跟着伞区旅人们组成的队伍,登上了前往热带大陆的船。

时间一转,两周过去了,船只即将靠岸。米杰尔站在船舷边吹着海风。这两周海面上风平浪静,阳光也总是即时地照进甲板。一直都是宁静的晴天,习惯后的米杰尔有三天都懒得再上甲板,看着那片似乎永远泛着白色鳞光的大海。可今天,太阳没有准点光临,天色久违的暗淡,海风呼啸。这反倒吸引了米杰尔,时隔三天,他再次来到甲板上,依靠船舷,好一会儿凝视着翻腾的海面。

也有些旅客出于同样的原因来到甲板上。前方热带大陆的形象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热带大陆,看着远方那模糊的岛屿轮廓,米杰尔记起自己在学院里学过的世界地理——那是全年高温、雷雨不停的大片土地,广阔的沙漠占领了大部分区域,王国的首都爱登堡就座落在大陆西边的尽头处。

班尼斯。这两周,米杰尔没有哪怕一天忘记他。他去热带大陆做什么?米杰尔回忆起这位老师的事,他记得班尼斯在第一堂课上介绍过自己来自这里。米杰尔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对班尼斯所知仅此,他从来就不清楚班尼斯其人,却发自心底相信着他。这又让米杰尔心底蕴藏的怒火更加猛烈。

海风越来越大了。米杰尔的心思从班尼斯身上转开,故乡风车的形象不知何故浮现在脑海中。他想起那个神秘的小女孩拉娜……她到底是谁呢?

突然,咚的一记巨响,宛如深色钢板的海面剧烈晃动起来,紧接着爆发出惊人的水花。一道附带着无数吸盘的触手直通天际,就这样闪现在甲板上的旅客面前。

尖锐的风啸声中,船身紧张地摇晃,旅客们慌慌张张地躲进船舱。甲板上落了一片水。米杰尔愣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此刻,还在甲板上的便只有他和一个戴草帽的男子。草帽男接近米杰尔,开口说道:

“你真是勇敢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站得住。”

米杰尔虽然回过神来,但内心的震惊没有平复,只是呆呆地听着话。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那道直通天际的巨大触手。那触手久久没有落下,米杰尔能感知到这是因为一股飓风包围了触手。

“那个肯定是海底的恶魔,平常是不会出现的。你能感应到吧,还有另一股力量在纠缠,我想那是两只大恶魔在争斗。”

突然,砰的一记巨响,那道直通天际的触手刹那间粉碎,变成无数个肉块四散到海中。神奇的是,刚刚还在尖啸的海风消失了。尽管天色依旧漆黑,方才剧烈摇晃的海面却慢慢平息下来。

“结束了,”草帽男说道,他转身返回船舱,“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船舱有两层,下层是各人的卧室,上面那层是摆放着一排排简洁木桌的餐厅。米杰尔跟着草帽男经过吧台,点了两杯果酒,然后在其中一张木桌旁坐了下来。

周围的人群明显还没从刚刚的事故中镇静下来。不过米杰尔没有多注意周围,因为他的注意都被眼前男子那双金色的尖眼瞳吸引住了。

金色眼瞳的男子开口道:

“我叫德克拉特利,是来自世界尽头的魔法师。你呢?”

“我?噢……”米杰尔从对方的金眼瞳上回过神,他心想在这里还是不要说出自己被追捕的事为好,“我叫米杰尔,在寻找一个人。”

金瞳的魔法师微微一笑。

“我也在寻找一个人。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呐。”他似乎明白米杰尔的隐衷,便没再多说什么。

二人一边喝着果酒,一边闲谈着这两周的海上旅程。周围慌乱的旅客渐渐也恢复平静。

轮船发出冗长的鸣笛,告知旅客即将抵达目的地。很快,热带大陆的海岸上便陆续走下许多异乡的客人。

夕阳带着残红,为海岸边青色的树林涂上一抹暖色。米杰尔和德克拉特利走下船板。在温热的沙滩上,德克拉特利脱下了一直戴着的草帽,披肩的银色长发甩落后背,那对金色的尖眼瞳辉映着黄昏的暮色。

“就此告别了。我需要走的是一条无人知道的小径。再会了,寻人的米杰尔。”

别过德克拉特利后,米杰尔一时有些茫然。身后是远去的客船,身前是昏暗又温热的新大陆……

班尼斯。那个白瞳的男人再次浮现脑际。米杰尔不再多想,他跟着从各路汇聚于此的旅客们,走进了昏暗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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