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早就?”我喃喃道。
“是的,我今天得到的结论,在八年前你就已经得到过了。那些抽屉的拉手上,虽然都积了灰,但灰的厚度不均匀,每个拉手都有一处灰比较薄。这说明它们在被废弃了一段时间后,又有人进来动过。
“而那个人就是你,所以你知道进门的方法,而且那时进入木屋的人不止你一个。”
“可是,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就算我进去看过……”
“正因为是小孩——”陆有希打断我,“正因为是小孩,所以可以不管繁复的逻辑伦理,直至那最显而易见的结论。”
是这样吗……
也许,我的确早就知道。
所以我总在质疑、提问,寻找陆有希的逻辑漏洞,我想反驳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
或许我跨越八年再次来到这里,是想找到一个不同的答案。但我失败了。
陆有希说的没错,当我放弃自欺欺人之后,心中浮现的答案非常明了。
那么,对于懦弱得不成体统的余味,至少就让他亲口说出来吧。这样,让我能稍微不那么讨厌自己一点。
陆有希凛冽的神色稍微松弛了一些,放下了手。
“最后一点……”我开口了,“是关于爸爸的情感。他不再用那支钢笔,不可能是因为不舍得,因为在第一个抽屉里有一封被撕碎的信……”
“等一下。”陆有希再次打断了我,“信?抽屉里没有那种东西。”
我愣住了:“不可能……要是我又忘记了什么还好说,但凭空捏造一个东西出来就太离谱了。而且如果不是那封信,幼时的我根本不可能得知爸爸的感情,所以它当时一定在那里。”
“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我们之前又有人进去过,拿走了那封信。”陆有希冷静地说道。
“而且——”她又补充道,“时间并不会太近,因为我说过抽屉拉手上都积了灰,只是厚度不同,如果按最厚的灰是你父亲一家搬走后开始累积,那么抽屉上一次被打开至少也是几年前了。”
几年前……会是谁呢?不过,比起这个,我还有更迫切的疑问:
“既然你没看见那封信,是怎么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的?”
听到我的这个问题,陆有希居然深深叹了口气,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我:“事到如今居然还问出这种问题,你也太余味了吧?”
能不能不要再把我的名字当形容词用了……
“这种事情之后再说,信的事也先放到一旁,我们按顺序来,你先把之前的话题说完。”我能从陆有希的语气中感受到她对我过于婆婆妈妈的指责。
但明明是她先打断我的。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重新开口:
“那封被撕碎的信,是写给寻梦荫的情书。所以,他的情感很明确——雪藏钢笔是感到被背叛、涂抹照片是嫉妒、撕碎情书是破灭。
“恐怕,寻梦荫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发展就在那次校运会前后,两人在运动方面有相近的特长,而爸爸则是偏文弱的类型。”
不过,我在八年前见到寻梦荫时,她完全没有高中时那样矫健的气质,她给我的感觉就像一朵极尽美丽,却随时会枯萎的花朵——愈是美丽,就愈是让人哀婉。
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奇丽之物令人神伤。
她在我幼小的脑袋里定义了“美”,同时也定义了“凄”。
我吸了口气,继续说道:“爸爸停用钢笔是10月3号,他大概就是在那时确认了两人的关系。而后来,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则是受到了更大的刺激。
“我想,这个刺激就是寻梦荫和那个男人辍学私奔。所以她的父母积郁成疾,相继离世。
“寻梦荫不是个受害者,相反,她甚至可以说是个加害者。因此街坊对她的风评如此恶毒。
“她对不起她的父母,不过,我倒不觉得她对不起我爸爸。两人本就不是那种关系,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爱情,并为此付出了代价而已。
“爸爸其实也很快调整过来了心态,他在高三成绩就基本恢复了,之后考上大学离开了这里,认识了我妈妈。
“不过,当他八年前重新见到寻梦荫时,他抱有怎样的感情,我不明白。如果他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要瞒着家人?在看到木屋里的蟹钳蝴蝶、照片——甚至连已经撕碎的情书都仍旧保存在抽屉中之后,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放下了。”
“这可不好哦,你应该多信任你父亲一点。”陆有希对我做出了指摘,“这间屋子是作厨房和餐厅用的对吧,你不觉得抽屉里放的那些东西与之格格不入吗?这里自你父亲搬家后被弃置了二十余年,倘若他真想保存这些东西,不应该一起带走吗?所以它们是被你父亲连同回忆一起遗弃在了这里,是他与过去的自己诀别的象征。而他迈向新的生活的象征——”
说着,她向前举起一根手指:
“不就是你吗?”
17
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陆有希说的没错,爸爸会带我来见寻梦荫,就是他内心清白的最好证明,而我竟还对他抱有微词。
至于他为什么要隐瞒,多活八载之后,我也有些能够理解了。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瓜田李下”。而我本身也证明了这一点——亲生儿子尚且会心生疑虑,又何况他人呢?
想到这,我感觉心中轻松了不少。这大概是我今天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既如此,也差不多该进入下一个论题了。我向陆有希抛出我脑中的下一个疑问:“之前你说那时进入木屋的人不止我一个,是什么意思?”
这是陆有希在分析出我八年前曾进过木屋时说的话。
陆有希轻笑了一声,仿佛在说“你终于问出来了”。她随即解释道:“先前你在开门前突然让我别进去了,因为里面灰尘很大。废屋里‘灰尘很大’是任何人都能预见的,但你的反应为什么是让我别进去,而你自己进去呢?只是简单的绅士行为吗?
“进入废弃了几十年的屋子对我当然有风险,但对你也是一样,正常的做法是先准备好防护措施再进去,可你却只是制止了我,而自己仍准备直接进去。这连绅士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莽撞。
“而这种莽撞,正是孩童所独有的;而八年前的你,正好是个孩童。
“我可不可以认为,八年前的你和另一个人一起进入这个木屋,那个人因为灰尘而受到了某种伤害或是引发了某种疾病,让你对灰尘印象深刻;但你却幸运地没事,令你没有意识到木屋里的环境对你也是有害的。
“所以今天你在遵循着记忆行动时,仍然只想着阻止其他人进去,而自己则复刻着八年前的行为。
“至于那另一个人是谁,事到如今剩下的选项里也只有那个你一直不愿想起的——寻雨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