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寻雨降——据老妇人说,我曾和她每天在这附近玩耍。那么和我一起进木屋“探险”的人,确实最有可能是她。
“那就是说,是寻雨降拿走了抽屉里的情书吗?”
陆有希却摇摇头:“我不是说了吗,寻雨降进屋后因为灰尘而身体不适,她大概是没有余力,也没有理由特地从抽屉里拿走零碎的信件的。”
“拿走信的另有其人。”她补充道,“理论上,知道门锁打开方式的寻梦荫或者你父亲都有可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寻雨降到底怎么了。
“还记得你在描述父亲车祸时的说辞吗?你说‘车上的钢卷滚落轧在爸爸的车上,驾驶座的爸爸当场毙命。’
“如果是独自驾车,特地强调‘驾驶座的’是很怪的,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时你的精神状况很不稳定,所以我没有追问下去。现在我再问一次:
“当时车上还有别人吗?”
陆有希再次抓住了我语言上的漏洞。的确,我在下意识里知道车里坐了其他人,而只有坐在驾驶座的爸爸死了,所以才会用那种说法。
当时父亲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呢:我本着不能太过仰仗陆有希的想法,拼命思索着。
事故发生地是学校后面的路口……对了,从医院来这里的路也要经过那里……“重要的是寻雨降到底怎么了”……寻雨降……
我的脑袋又开始疼了,但我必须想起来。
我探入回忆的泥沼之中,为的是救出我自己。
木屋……灰尘……身体不适……医院……父亲……车祸……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我只要承认它!
高三的父亲从这里出发,开启了新的人生;高三的我,也同样——
“我知道了……”我喘着粗气,说出了口。
“那真是恭喜你了。”陆有希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
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几分讽刺、几分真心,我继续说道:“当时车上还坐了寻梦荫母女,车子正开往医院,或是从医院回来,因为寻雨降哮喘发作,呼吸困难。”
至于她为什么会哮喘发作,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那天我们进入木屋后,她就开始咳嗽,我认为只是被灰尘呛到了,在看了抽屉里的东西后,我就更无心在意寻雨降的情况。她咳嗽变得厉害,就回家去了。而我则和往常一样,坐两站公交车前往少年宫等妈妈下课——我妈妈是小学老师,暑假里会去少年宫教兴趣班。
“我对于‘探险’的成果得意洋洋,看到一贯成熟稳重的父亲隐藏起来的不为人知的青涩过往,极大地满足了我作为一个小孩的猎奇心理,我甚至把答应爸爸要保密的承诺抛诸脑后,在回去的路上便迫不及待地和妈妈分享我的重大发现。
“然后,一到家,妈妈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事情就是这样。”
全部说出来后,我反而释怀了。
如果我不带寻雨降去木屋,她就不会得哮喘,爸爸就不必开车送她去医院,也就不会遭遇车祸。是我的鲁莽与幼稚害死了爸爸,所以我蒙上了长期的心理阴影——把这作为今天的总结,看上去已经十分合理了。
然而,陆有希仍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假如到了这一步,居然还有什么未被发掘的隐情,那这个叫余味的人的内心都不能叫泥沼了,简直就是无底深渊了。
而这个叫余味的人居然就是我?
“嗯……”陆有希微微颔首,用指节抵着下巴,语速罕见地放慢了,“只是有一点不自然,情感上……不太通顺。有什么地方欠缺了。”
她抬起头看向我:“你的症状为什么是失语?”
“为什么……”我被她问得有些茫然。
“如果你是因为害死父亲而自责的话,和失语并没有直接关联不是吗?你应该患上木屋恐惧症、灰尘恐惧症、哮喘恐惧症……等等。而现在你患上的,是语言恐惧症。”
被她这么一说,我仿佛才想起今天这场漫长旅程的本来目的。
“我们还需要补齐一些缺失的情感线索——关于寻梦荫的。”陆有希仍然贯彻着冷静的分析,向我提问,“你对于寻梦荫,到底是怎么看的?
“同情?倾慕?
“还是讨厌?鄙夷?”
我对于寻梦荫……的确,自从我在便利店想起这个女人以来,我对她的评价始终停留在外貌层面。与其说是我过于浅薄,不如说是我在刻意回避。
“你的体质怎么样?”陆有希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呃……普通吧,春秋季节会感个冒……的程度。”由于不太确定她是不是要问这个,我回答得有些没自信。
幸而陆有希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体质普通的你进入木屋后没什么反应,事实上那里的环境除了灰尘多一点也并无特别,但寻雨降却反应剧烈,发作了哮喘,这说明她的体质弱于常人,很可能本来就患有先天性哮喘。”
“先天性哮喘……”我复述了一遍,发现了一点疑问,“但是,她的父母,也就是那张被涂抹的照片上的两人都参加了运动会,他们应该没有哮喘病史啊。”
陆有希回答道:“先天性哮喘不一定是遗传的,幼时的环境也可能导致,比如长期吸入二手烟。”
“所以……所以……”我有些不得要领,“你是说和寻梦荫私奔的那个男人,品性比较恶劣,成天在小孩子面前抽烟?但也有可能寻梦荫其实另嫁了他人,寻雨降的父亲是个本身就有哮喘的男人啊。”
“确实有这种可能”陆有希不假思索道,“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证明寻梦荫私奔后的生活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幸福美好。”
我反刍了一遍她的话,确实如她所说。
陆有希接着道:“对于寻梦荫回乡的理由,我们的印象其实来自于那位阿姨的一句话:那个女人克死了她老公,所以回来找殊文。但事实真的如此吗?街坊的流言蜚语可信度能有几分呢?
“在我看来,回到这里的寻梦荫更像是因为年少的无知与冲动错付了青春后,幡然醒悟的回头浪子,否则你的父亲不会再度接纳她,而父母双亡的她唯一的依靠也只剩下你的父亲。
“私奔出来的两个人没法登记结婚,所以回乡后寻梦荫才终于给女儿上了户口,女儿自然也就随母亲姓。想必你发现里程表异常的那天,你父亲就是带她们办理手续而奔波的吧。
“然而,就在她重新开始生活,一切似乎再度步入正轨之际,你的父亲死了。”
不知何时起,我皱紧的眉头不再松开,只是默默地听着陆有希的叙述。
“另一个我感到不自然的地方,是坊间的风评。离乡多年,存在感稀薄,连久住这里的老妇人都认不出她的寻梦荫,是如何一夜之间招致那么多恶意的?一切流言蜚语、风言风语、谣言乱语,都一定有个源头。那个源头是什么?”
我闭上了眼。
“余味。”陆有希直呼我的名字,用平淡却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如果你知道的话,就说出来——
“把话语,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