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那天，我亲眼见到了一个大人——一个年纪和我父母相仿的成年人——碎掉的样子。
花朵未及枯萎，便殁亡了。
那双仿佛吸引着人灵魂的紫色眼眸失去了一切光泽，变成了灰暗的锈石。
余殊文死了，寻梦荫也“死”了。
而这，都是我造成的。
“爸爸的葬礼上，寻梦荫出现了。”我用话语向陆有希诉说着。
“她顶着红肿的眼眶来祭拜爸爸，却被情绪失控的妈妈赶了出去。
“阴沉的天空下，妈妈用手指着寻梦荫的鼻子，唾沫飞溅到空中。
“她那时说的话……我不想说出来。”
陆有希点点头：“不用说也能猜得到。你继续吧。”
我抿了抿唇，继续说道：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寻梦荫的表情。
“那天，我认识到了，话语是媲美钢卷的凶器，可以顷刻间将人毁灭。
“更为恐怖的是，这种凶器可以轻易地在人与人之间传递。
“当名为话语的凶器从四面八方袭来，而自己能依靠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甚至身边还有需要依靠自己的女儿，人到底会感受到什么？
“孤独……无助……恐惧……绝望……还是悔恨？
“我连想象都做不到，因为在我想之前，身体就触发自我保护机制，将我与这一切隔绝了开来。
“倘若不是这样，恐怕我的童年就在少儿心理辅导中心度过了吧。
“到头来，我对寻梦荫到底是怎么看的，恐怕很难说清楚。因为‘震撼’二字已经远远盖过了其他一切情感。
“我在至近距离见证了人的崩溃——由内而外地破碎。我没有亲眼见到钢卷倾轧的车祸现场，却见到了比那更为可怖的景象。
“我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是如何用话语，‘杀死’一个人的。
“寻梦荫曾经做错了一些事，但她已经为此付出了过多的代价。我无法指责她。
“我同样也无法指责母亲。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承受丧夫之痛。
“从始至终，唯一值得指责的人，是我，只有我。
“是我要挟父亲带我去见寻家母女；是我顽皮成性擅自闯入木屋；是我得意忘形把父亲的隐私告诉了母亲。”
这样的我，却从罪责中逃避出来，什么惩罚都没受到，没心没肺地度过了八年，这令我无地自容。
在弄清了一切的一切后，迎接我的不是解脱，而是良心的不安。
如果是陆有希的话，一定能说出一些尖锐的批评的吧，这样或许反而能让我好受一点。
然而，陆有希却用手掌抚上我低垂的脑袋：“告诉你一件好事：能够指责自己，已经超过了世上99.99%的人了。
“再告诉你一个常识，意外之所以叫意外，是因为人无法预测它。寻雨降的哮喘发作确实是你的责任，下次见到她时你应该和她道歉，但你父亲的死绝对不是你的责任。
“任何事件都有前置事件，这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有确定的因果关系，如果我们对意外的前置事件都要追责的话，这世上就没有无罪的人了。
“把无关的事归咎于自己是一种傲慢，如果你要反思的话，就反思这个吧。”
我已经不知道陆有希是在安慰我还是数落我了。不过她的这番话确实把我从牛角尖中拉了出来。
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在这里做精神内耗毫无意义。
这一切对于年幼的我来说确实太过残酷，但我没有必要困于当时的心境中。
人是会长大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20
关于我的PTSD已经全部弄清楚了。卸下了心头的包袱后，才发现肚子已然饿得打滚。
我这才想起今天还没吃过东西，真亏我能坚持到现在。
我和陆有希就近找了一家快餐店休息。一进门，扑面而来的土豆的香气瞬间抚慰了我疲惫的灵魂。
果然，人活着就是为了薯条啊！
然而，正当我兴冲冲地走到前台准备点餐时，却瞬间僵住了。
我怎么还是说不了话！
幸好还能扫码点餐，我尴尬地掏出手机溜去了一旁的空座位。
点好餐后，陆有希也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上面只放了两杯冰淇淋。
这家伙的饮食结构也太神奇了。
待她坐下后，我连忙向她比划自己的嘴巴，示意她我仍然不能说话。
陆有希却不紧不慢地挖了一勺冰淇淋送入嘴中，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说：“怎么了，余味同学，这次是想起了自己作为猴子时的记忆了吗？”
看来吃到冰淇淋的陆有希心情很好，又恢复到了满状态火力全开的模式。
这时我点的餐也送来了，我顾不得那么多，抓起汉堡就往嘴里塞。
在饿死的风险面前，失语简直不值一提。
眨眼的功夫，我已经把一个汉堡囫囵吞下，陆有希面前一个杯子也已见底。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开始回到正题，“看来你还是需要当面见到寻梦荫，失语的症状才会消失。”
寻梦荫……
八年前已经成了那个样子的寻梦荫，之后到底怎么样了呢？
寻雨降平安地升入高一，还成了学生代表，确实让我感到些许慰藉，但这不能作为寻梦荫也仍然安好的保证。
在我稍一走神的时候，陆有希已经把第二杯冰淇淋也吃光了。她放下勺子，向我伸出手。
难道她发现两杯冰淇淋果然吃不饱，想要抢夺我的薯条吗？
“手机，给我。”
错怪她了，原来是要抢我的手机啊。
念在她今天确实帮了我很多，我没再多耍宝，乖乖掏出手机解锁屏幕后递给了她。
她用手指在屏幕上轻快的按动几下后，把手机放到耳边。
“喂，是我。”
“对。”
“这是借来的手机，我今天翘课了，现在在学校外面。”
“突然遇到一点事要处理，下次不会了。”
“我想请你查个东西，今年高一新生里有个叫寻雨降的，你能帮我查到她母亲寻梦荫的资料吗？”
“寻找的寻，下雨的雨，降落的降，梦想的梦，树荫的荫。”
“马上就要，就发到这个手机里。”
“好的，麻烦你了。再见。”
通话完毕，陆有希把手机还给了我。
我有些被她的气场镇住了：“能冒昧问一下，您刚刚打给了谁吗？”
“校长。”
……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