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在办公室没找到小玲，于是再次走上四楼，果然，通往天台的门虚掩着。
我走上台阶，透过门缝，看见在高高围起的铁丝网前抽烟的小玲。
我挤进门，顺手阖上它，朝小玲走去。
“小心得肺癌哦。”我出声戏谑道。
小玲回头，看见我后又把头转了过去，重新把香烟的滤嘴放入口中。
我走到她身边站定，她说：“小兔崽子，你就这么咒我是吧？”
“我这是关心你。”
“我还不用你这种小鬼头关心——”她用没拿烟的手胡乱揉了揉我的头顶，“我这支抽完，马上就回去了。”
“我说，你上来抽烟也该关好门吧，要是被别人看见怎么办？”我稍微调整了一下语气提醒道。
她吐出一口烟，说：“没事啦，我都跑到天台上来了，就是校长看见最多也就是告诫两句。”
这家伙有时候真没个老师样——我在心中略带无奈地感慨着。
我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听你的语气，好像和校长很熟似的。”
“那当然，他以前是我老师，不过那时候他还没当校长呢。我以前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学生啊，我那时作业做不完，晚上没回宿舍，躲在这天台写作业，结果直接冻成感冒，第二天就被送回家了。”她又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晃都十年了啊。”
我忽然想到刘道曾对我发起的一连串质问，他当时问，我是什么，我只回答道“学生”，但正如他所说，这只是我在某一范畴内被认知的身份。我并不总是学生的，在雨降眼里我是“哥哥”，在母亲眼里我是“儿子”……
所以，小玲有时候不像个老师，是作为人再正常不过的表现。
只能说明，在此时此地，她并没有完全把我当作学生看待。
我又想到，程茗在我眼中一直是以班长的身份存在的，只不过曾经是我的班长，现在是十班的班长，但她并不只是作为班长而活着的，班长这一身份对于程茗本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还有月萤……月萤……
“香烟，真的香吗？”我突然开口，向小玲问道，“我觉得很臭啊……还有酒也是，很难喝。”
小玲瞟了瞟我，烟头亮起又暗下，白色的烟从她嘴里漫出。
“因为这世上还有更臭、更难吃的东西。”小玲说道，“为了短暂地覆盖掉那些东西的味道，才需要摄入尼古丁和酒精。”
“在我听来，这只是大人说教式的借口罢了。”我对小玲毫无新意的说辞表达了不满。
小玲不禁嗤笑一声：“你这小鬼……”
我尝试着追问她：“那你也是有想要覆盖掉味道的东西才抽烟的吗？”
小玲嘴角仍然含着笑意：“当然了，做班主任压力可是很大的，特别是还有你这种人小鬼大的学生。”
她拿起老师的身份压我，我可就还不了嘴了。
我透过铁丝网，看向学校围墙外的街镇，又问：“那如果学生抽烟的话，会是因为什么呢？”
小玲扭过头看向了我：“怎么了，你看到有人抽烟了？那一定要和我说哦。”随即她又揪住我的耳朵，“还是说你想要学坏了？”
我如果学坏也是你教的吧——我在心中暗暗吐槽道，嘴上说着：“怎么可能啊，我哪有那个胆子。”
“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个胆子。”小玲放开了我。
那你就只是单纯想揪我耳朵吧？
“我只是好奇，问问。”我补充道。
小玲沉默着把剩下的烟一口气吸尽，过了几秒，深深地呼出来，白烟逃逸般地钻过她面前的铁丝网眼，随后消散在空中。
“这里曾经跳下去过一个学生。”她说，“是我的同学。之后所有楼顶就装上这玩意儿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怔住，愣愣地看着她的侧脸。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从口袋里掏出了便携式烟灰盒。
“其实你说的对，所谓排解压力、忘却烦恼都只不过是大人为自己的逃避和妥协找的借口罢了。”她把烟蒂掐灭，“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成为自己理想中的样子的，越是深入社会，就越是会发现自己的界限。即使这样，我们仍然要想办法在现实中继续生活下去。”
我转回脑袋，视野里是被铁丝网分割的天空。
“但是，你们还早着呢。”小玲的声音继续从旁边传来，“你们还在成长，还远远没有达到自己能力的上限，还有更多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现在就学起懦弱的大人，还太早了。”
小玲把烟灰盒收进口袋，转而掏出两粒薄荷糖，递到我眼前：“要吗？”
“……要。”
07
我和小玲走下楼，在楼梯转角，看见一个鹰钩鼻的男生站在她的办公室外，好像在等什么人。
小玲竟退后了半步，向我身后躲了躲。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你这老师怎么还怕学生的？
小玲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他是二班的赵季东，唉——怎么又来了。”她的语气透出一股心累的感觉。
“他怎么了吗？”我问道。
小玲又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之前向我表白了，我当然直接拒绝了他，可他还是缠着我，非要请我吃饭。这怎么合适呢？但我也只能一遍遍地婉拒。”她顿了顿，又压低了一点声音，“他爸爸是……那个，校长也拿他没有办法。”
我如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个赵季东也是小玲的压力来源之一，说不好还是最大的那个。
“马上要上课了，你快去拿练习册回教室，我等上课铃响了再下去。”小玲轻推了一下我的后背，“就特别允许你当一回护花使者吧。”
你这奔三的阿姨算哪门子“花”啊——这句话我是断不敢对小玲说出口的。
于是我先行走下楼梯，擦过赵季东的肩膀走进办公室。
我抱着满怀的练习册再次来到办公室门口时，赵季东仍然站在那儿。
他和我对视了几秒，在我即将离开他的视线时，他开口了：“你是沈小玲班的吗？”
我转过半个身子，他也转了过来看着我。
“是。”我回答道。
他眼神往旁边移了一下，说：“我是高三（二）班的赵季东，能不能，请你帮我转告一下沈小玲，让她忘掉我上次说的话……嗯，你就这么告诉她就行，她知道的。”
“哦。”我应道。
这时上课铃响了，赵季东向我道了声谢后，跑下了楼。
虽然我不清楚个中细节，不过看样子赵季东是打消对小玲的念头了。
小玲的压力来源减少了一个——上完课后可以把这个喜讯带给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