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
“所以最后校长那里果然是你干的好事吧？”
周六，我和陆有希坐在上次没去成的那家甜品店里，嘴里抿着芭菲的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元气。
“当然。”她的手腕灵活地运动着，舀起大勺冰淇淋放入口中。
不必多说，我昨天瞥见的黑影正是化成乌鸦形态的陆有希，想必是在观察我们的动向吧。
月萤的行为当然也是前一天晚上收到了陆有希指示的。不过那时她眼中的怒气却是真的，也许我那种自爆的行为真的让她很生气吧。
“如果不是我给你莽撞的行动收尾，你少说也要吃个全校警告处分。”
虽说如此，我和月萤事后还是被小玲狠狠训了一顿，并被拉到了十班班主任那里道歉。不过，毕竟十班长期以来的压抑氛围确实得到了破冰，老师们也没把我们怎么样。
同时惹恼了小玲和月萤，说明我这次真的有点意气用事了。
“不过，你对月萤说得那么详细，给我就发了两个字，我怎么猜得出你的意思啊！”我向陆有希抱怨道。
“不然你怎么能豁得出去，奉献那么精彩的表演呢？”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不过我确实是因为不知道还有后手，才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去大闹十班的。如果不是靠着一股子肾上腺素的支持，我恐怕早就怯场而被人看穿了吧。
我也是后来才从小玲那里听说，其实吴老师是在公开课后被一所私立学校开了高薪邀请，因为编制内的待遇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他权衡之后认为拿到手的钱最实际，所以答应了。不过他走之前请求校方不要告诉学生实情。
从学生的视角看，多少会有点老师因金钱的诱惑而背叛他们的感觉，而且又是学期刚刚过半就跳槽的，为了避免对孩子们产生不良影响，吴老师请求隐瞒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于举报信，校长表示这种形式根本没有效力，而且吴老师正好要走了，他就没有多在意，没想到会引发那么大的问题。
“还好校长把信保存着，不然就只能凭借他的记忆伪造一封了。”陆有希吃完面前的两杯芭菲，又向服务员招了招手，在这期间抽空和我说道，“关键点就是如何自然地让他们发现自己耿耿于怀的举报一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所谓眼见为实，不是说眼睛看见的就是真的，而是说人只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所以要营造一个把全班人聚集起来，让他们同时不经意地看见他们的举报信根本没被拆开过的情况，否则无法达成‘一笑泯恩仇’的效果——
“再给我三杯芭菲，谢谢。
“所以说，你的行动是十分必要的，从释放情绪的角度来说，也让他们对于最终事实的接受度大大提高了，得亏你能够凭借自己做到那一步，最后和夏同学的配合也堪称天衣无缝，这次我就毫不避讳地称赞你一回吧。”
唉——结果到头来，我还是靠着陆有希才完成了最后的收官，不过能得到她的称赞，我也算是有点长进吧。
“结果，到头来还是不知道那个发起人是谁啊，他确实很聪明。”我略带不甘地说道。
陆有希咽下口中的雪糕，平淡地说道：“从动机和实施的角度来说，嫌疑最大的就是各位数学老师了。”
“这我也想到了，但这样就把小……沈老师也包括进去了。”
“那当然，还包括吴老师他自己。”
我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吴老师？你是说他自己举报自己吗？”
陆有希点了点头。
“为什么？”
“动机刚才不就说过了吗，他不想给学生留下不好的印象。”
“所以……他伪造出自己被举报……不，也不能说伪造吧，因为举报确实发生了。但是，这也太……”
“太幼稚吗？”
“对啊，一个老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老师也是人。”
我怔住了，鼻腔里仿佛又闻到了那天在天台上的淡淡烟草味。
“而且，从实施的手法来看，吴老师的嫌疑是所有人中最大的。你说了联名的收集过程被分散到各科的作业中，并认为这是混淆视听、降低风险的手段。但假如是无法正常接触全班作业的人，这样做就意味着要把本来只用进行一次的‘偷偷改动练习册’这个行为重复多次，并且每次要挑选出特定的几本，难度增加，风险放大了数倍。”
“但是，吴老师也只能接触数学作业啊，风险这一点他也是一样的。”
“正因为这是对所有人都徒增风险的行为，所以我们不妨反过来想，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假如不分散，只集中在一科作业完成，会怎样？”
“那……能随意改动那一科作业的老师就是嫌疑最大的。”
“没错，也就是十班自己的任课老师，如果发起人不在他们中的话，他大可以就这样把嫌疑引到他们身上，没必要吃力不讨好。所以说，发起人就在他们之中。而十班其他科目老师的竞争对手是其他班同科目的老师，根本没有赶走吴老师的动机，所以，剩下的，就是吴老师自己。”
我呆愣地看着陆有希手中挖着冰淇淋的勺子，说不出话。
“你也不用这么震惊，我只不过是说不能排除他的嫌疑而已。况且，从他在学期中段跳槽这个行为来看，他做出这件事也不算特别离奇。毕竟私立学校再怎么邀请，也不可能不允许他教完当前的学期。他这样急功近利的表现，说是幼稚也毫不为过。”
我一时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即使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也许，有时候正是因为我们下意识地把一些自己无法接受的可能性排除在外，才无法接近真相。
仔细想来，从一开始我就一直把吴老师默认为一个受害者形象，但他和学期进行到一半突然被抛弃的学生，究竟谁才是受害者呢？如果非要找出一个的话，大概中途接手十班这个烂摊子的葛老师才是纯粹的受害者。
“话说回来，就算不知道发起人是谁，参与举报者的行为和主观上的意图仍然是确实存在的，班级里同学间的分歧和矛盾也都不会消除，不过，这本来就是任何班级都会有的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的，十班往后会恢复到和其他任何一个班级、任何一个群体一样的状态。只要人与人之间有交流，就会有争执，但那，正是交流的意义。
话语是裹挟恶意的凶器，但现在，我对其有了一点新的认识：如果没有话语挟走恶意，任凭其堆积于胸，会造成更大的危害。
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
这时，陆有希追加的芭菲被端了上来。
我这么慷慨地请她到这里，当然首先是为了支付我的欠款，除此之外也因为刘道的话：
“乌鸦在各地上古神话中都有着崇高的地位。比如中国神话中乌鸦和太阳联系紧密，被视作太阳之灵，“金乌”的形象就是由此而来；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也有被视为太阳化身的八咫乌；在希腊神话中乌鸦原本是金色，被称为太阳鸟；在北境冰原地区，乌鸦是创世神；在英国，源于渡鸦的神话人物布兰更是贯穿了历史，在不少英国人看来，对渡鸦的信仰要先于基督教文明，以至于渡鸦甚至承载起了大英国运，与皇室密不可分。
“但到了中古以降，乌鸦渐渐变为了不祥的象征，与灾厄、死亡、祸事紧密联系，这一备受崇拜的图腾也开始成为人类负面情感的导向，于是乌鸦的神格便转为了司掌恶意
“到了近代，由于科学的发展，人们的普遍认知被极大程度地重新塑造了，乌鸦的神格也已经大幅削弱，但其作为恶意载体的职能仍然存在。
“对于资历尚浅的小乌鸦来说，可能一时之间太庞大的恶意会给身体造成负担吧，不过再怎么说，神明的残渣，也是神明，不必为其太过担心。
“实在对小乌鸦感觉过意不去的话，就给她吃些甜品吧。”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陆有希闭着眼睛品味芭菲的样子。
虽然乍看去她仍是面无表情，不过看得多了后，我现在知道，那是她感到幸福的表现。
她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在盯着她看，睁开眼，把胸前的一杯芭菲推了过来：“就当作对你这次出色表现的犒赏，送你一杯吧。”
……本来就是花我的钱买的。
“之后有机会，你也要好好谢谢校长，毕竟他也牺牲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扮演了一个从不看校长信箱的糟糕大叔。”陆有希说道。
比起校长，我的形象牺牲更大吧。我现在几乎是高三（十）班的全员公敌了。
但我无法澄清，因为对我的仇视正是他们和解的起点，正如我们破坏掉他们矛盾的起点引发他们的和解一样，如果破坏掉他们和解的起点，很可能又会引发矛盾。
就如我之前说的那样，让他们从这个伪造的起点，挂上虚假的笑容，享受同学间融洽的氛围吧。最后就由记忆帮他们粉饰出一个美好的青春。
在虚假的善意和真实的恶意之间，我还是更情愿选择虚假的善意。
如果把所有的厌恶都寄存在我这，能够让他们怀揣着友善度过剩下的高中生活的话——
我不介意做这个恶意的“信箱”。
第临季 《鸣》 完
封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