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GDANS 更新时间:2025/10/19 15:28:21 字数:9301

1

离战争开始和结束已经有几个星期了。

北大西洋的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与记忆中加勒比的暖湿气流截然不同。“黄蜂号”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铅灰色的海面上平稳地航行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引擎的低吼与海浪的拍击。

娜斯佳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机舱,确保“乌尔兰”和舰船动力的稳定。雅尔塔长时间守在舰桥,用恢复部分功能的电子设备和最原始的海图与六分仪,困难地校正着航向。

直到第三天午后,一直盯着雷达残余屏幕的雅尔塔,在持续的背景噪点中,捕捉到一个微弱而稳定的绿点。

“有东西。”她对着内部通讯器说,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有些沙哑,“十点钟方向,大约五海里。”

几分钟后,娜斯佳裹紧外套跑上甲板,和雅尔塔一起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个漂浮物。

“是艘救生艇。”娜斯佳放下望远镜,语气肯定,“型号很常见,但……上面好像有人?”

雅尔塔没有回答,只是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那艘小艇随着波浪轻轻起伏,上面确实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橙色的救生衣,背对着她们,一动不动。

她们们打了打寒颤,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们。

“黄蜂号”缓缓靠近,引擎降至最低转速。雅尔塔探出头一看——那不是一个活人。是一具穿着美军制服的骷髅,橙色的救生衣松垮地挂在白骨上,在风中显得空空荡荡。骷髅平视着头,仿佛在最后一次眺望远方。

小艇里还有一个小防水袋。

雅尔塔跳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袋子打捞了上来。箱子没有上锁。娜斯佳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武器,没有食物。只有一本厚厚的、被海水浸泡得页面发皱发硬的航海日志,以及一个锈迹斑斑的Zippo打火机,打火机盖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名字:“M. Miller”。

雅尔塔拿起那本日志,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她翻开沉重的外壳,内页的字迹因为海水而大多晕染开来,但在一些页码上,用铅笔书写的英文依然可以辨认。

她的指尖划过那些绝望的文字。

十月廿八日:……所有频道都是噪音。我们看到了光,从好几个方向……上帝,迈阿密……

十月廿九日:燃料耗尽。淡水还剩三天的量。看不到任何船只。里奇昨晚停止了呼吸,我们把他海葬了。

十月三十日:……能听到远处还有爆炸声吗?还是我的幻觉?最后一页,只有一行颤抖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没有敌人。

没有敌人。只有我们。

雅尔塔沉默地合上日志。海风吹动她金色的发丝,拂过她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眼睛。

娜斯佳拿起那个Zippo打火机,拇指摩挲着上面冰冷的名字。“M. Miller……”她轻声念道,然后抬头看向雅尔塔,“所以,他们那边……也一样?”

雅尔塔的目光从小艇上的骷髅,移向无边无际的灰色海面。

“也许,”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声淹没,“从来就没有‘他们’和‘我们’。”

只有人类。以及人类自我毁灭后,留下的、漂浮在无尽虚空中的,亡语的信标。

“前进吧,向着佛罗里达”

“嗯”

2

早晨

铅色的海面终于被一道模糊的墨绿色线条打破。

“陆地!”

娜斯佳的喊声通过管道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雅尔塔站在舰桥,举起望远镜。那不是她预想中任何标注在海图上的具体地点,只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死气沉沉的绿色荒野,海岸线扭曲而破碎。

“过去真的好吗?”

“管他那么多,来都来了……”

随着“黄蜂号”缓缓靠近,不祥的征兆出现了。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辐射探测仪,突然发出了断续、微弱的“咔嗒”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她们的耳膜。

雅尔塔低头看着仪器表盘上那微微颤动的指针,越过了标志着“安全”的绿色区域,正稳定地指向代表低剂量辐射的黄色区间。

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没有犹豫,转身走向仓库。娜斯佳也从机舱上来,两人在仓库门口沉默地相遇。无需多言,她们一起打开了那两只橄榄绿色的金属箱。

沉重的 OMSh防辐射服被取了出来,像两具没有生命的灰色躯壳。穿戴过程笨拙而艰难。厚重的橡胶面料散发着化学制品的气味,让人呼吸不畅。她们互相帮助,拉上背后的密封拉链,检查每一个气密接口。最后,戴上了那有着巨大铅玻璃面罩的头盔。

世界被隔绝了。

呼吸声在狭小的头盔里被放大,变得粗重而遥远。外界的声音模糊不清,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她们对视了一眼,面罩扭曲了彼此的视线,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和那双在铅玻璃后显得更大、更幽深的眼睛。

娜斯佳试着抬起手臂,动作因服装的束缚而变得迟缓笨重。她隔着厚厚的手套,对着雅尔塔竖起一个大拇指。

“不拿武器?”

“为什么要拿?”

“万一有什么事情?——”

雅尔塔点了点头——一个在服装限制下几乎看不出来的动作。她取出一把把托卡列夫TT-33丢给了娜斯加,背上了步枪,提起辐射探测仪,另一只手扶住舷梯,开始向下走。每一步都感觉比平时沉重数倍。

登上了小艇,打开发动机,向着未知的绿色海岸驶去。探测仪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死神的脚步声,为她们踏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奏响序曲。

3

小艇的船底擦过泥沙,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彻底静止了。

娜斯佳关掉引擎,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海浪规律地拍打岸边的声音,以及辐射探测仪那令人不安的、稳定的“咔嗒”声。

她们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脚下不是柔软的沙滩,而是一种混合着黑色灰烬和破碎贝壳的、令人不快的泥泞。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烧焦的塑料、腐烂的海藻和某种化学药剂的混合体,即使隔着过滤罐,也顽固地钻入她们的鼻腔。

雅尔塔端着辐射探测仪,铅玻璃面罩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前方。这里曾是一个海滨小镇,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钢筋从水泥块中刺出,如同巨兽的骸骨。几艘游艇的残骸搁浅在岸边,船体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娜斯佳的目光则被更近处的东西吸引了。她蹲下身,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拨开一层灰烬。下面是一块红白蓝三色的塑料碎片,依稀能看出是某个玩具的一部分。她沉默地看着,然后轻轻把它放回了原处。

“乌尔兰”被小心地从小艇抬到岸上。当娜斯佳跨坐上去,拧动钥匙时,发动机的轰鸣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这熟悉的声音让她感到一丝短暂的安心。

雅尔塔坐在她身后,一手扶着探测仪,一手轻轻揽住娜斯佳的腰以保持平衡。

摩托车轮碾过废墟,缓慢地向着内陆驶去。她们路过了倾颓的房屋,招牌上的英文花体字勉强可辨;路过了烧得只剩框架的汽车,里面空无一人。

没有生命。没有鸟鸣,没有虫声,甚至没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因为视野所及,几乎没有完好的树木,只有一些焦黑、光秃的树干指向诡异的天空。

这里就是“敌人”的家。一个同样被彻底摧毁,只剩下沉默亡魂的家。

娜斯佳降低了车速,最终在一片曾是城镇广场的空地上停下。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对着面罩里的通讯器,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打赢了吗?”

雅尔塔没有回答。她只是从后座上下来,走到广场中央一个干涸的喷泉边。泉眼早已堵塞,雕像也残缺不全。她弯下腰,从污浊的池底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的自由女神像头冠,原本应该是绿色的,现在已褪色发白,沾满泥点。

她把它握在手里,冰冷的塑料隔着手套传来模糊的触感。然后,她转过身,走向娜斯佳,将那个小小的头冠,轻轻放在了“乌尔兰”沾满泥点的油箱上。

仿佛一个迟到的、献给这片土地的、毫无意义的祭品。

4

“乌尔兰”的轰鸣是这片死寂废土中唯一的心跳。她们沿着海岸公路向北,残破的棕榈树像巨大的骨骸矗立在道路两旁,远处迈阿密城区的轮廓在辐射尘霾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

探测仪的“咔嗒”声变得密集起来。

在一个废弃的加油站旁,娜斯佳猛地刹住了车。加油站的屋顶已经坍塌,但旁边一间便利店却出人意料地保存尚好,窗户被木板粗糙地钉死。

雅尔塔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面罩朝便利店门口扬了扬。

那里站着几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男孩十二三岁,瘦得像根竹竿,手里紧握着一根前端削尖的钢管。他头上戴着一个破旧的摩托车头盔。他身后跟着几个更小的孩子,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混杂着恐惧、警惕和一种野性的光芒。

“退后!”的男孩用英语喊道,声音尖利而紧张,他举起钢管对准她们,“离开我们的地盘!”

娜斯佳和雅尔塔对视一眼。雅尔塔缓缓举起空着的双手。她向前一步,用尽量平缓的语调开口,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怪异: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路过。”

男孩的目光在她们臃肿的辐射服和身后的摩托上来回扫视,充满了不信任。“你们是外面来的?穿着那些可笑的衣服,苏联人!?”

“是的,”雅尔塔回答,她注意到一个躲在男孩身后的小女孩,正死死盯着娜斯佳放在油箱上的那个自由女神像头冠。“我们……从海上来。”

“海上什么都没有!”另一个稍大点的女孩喊道,“只有怪物和死人!”

雅尔塔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伸手,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她们从舰上带出来的压缩饼干。她拿出两块,放在地上,然后后退了几步。

“食物,”她说,“换一些信息。”

戴桶的男孩死死盯着地上的饼干,喉咙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对身后一个孩子使了个眼色。那孩子飞快地冲过来,抓起饼干又跑回去,像一只受惊的松鼠。

“你们想知道什么?”男孩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钢管依然紧握。

“这里发生了什么?”娜斯佳忍不住通过外部扬声器问,“其他人呢?”

“死了!都死了!”男孩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那天……天亮了两次!然后一切都烧起来了!大人让我们躲进地下室……后来他们出去找吃的,再也没回来!”他用力挥动着钢管,“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保护大家!”

雅尔塔看着他瘦弱却挺得笔直的身体,和他头上那头盔,铅玻璃后的眼神难以分辨。

“你们……是国王的士兵吗?”那个一直盯着头冠的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问,手指着娜斯佳油箱上的塑料头冠。

娜斯佳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头冠,又看了看眼前这群衣衫褴褛的“臣民”。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拿起那个头冠,笨拙地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递向那个小女孩。

“不,”娜斯佳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我们不是士兵。这个……送给你。”

小女孩惊恐地后退一步,躲到男孩身后。

雅尔塔看着这一幕,缓缓地从背包里又拿出两块压缩饼干,放在地上。

“我们该走了。”她对娜斯佳说。

她们重新发动摩托,在孩子们警惕的注视下缓缓离开。驶出一段距离后,娜斯佳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戴桶的男孩依然站在原地,像一座孤独的哨塔,守护着他那微不足道、却已是全部的王国。

“国王……”娜斯佳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喉咙有些发紧。

雅尔塔坐在她身后,轻轻揽着她的腰,没有说话。

辐射探测仪的“咔嗒”声依旧规律地响着,像是在为那个头戴水桶的男孩,和他那早已覆灭的国度,敲打着无声的节拍。

她们回到了舰上,就这样沿着北大西洋东岸前进。

5

“黄蜂号”再次成为海上孤岛,载着比离开古巴时更沉重的寂静,向北航行。迈阿密海岸线上那个头戴水桶的“国王”和他空洞的眼神,像一道烙印,留在了两人心里。

几天后

“雅尔塔,快看!”

波托马克河入海口的轮廓出现在远方。辐射探测仪的“咔嗒”声变得愈发急促、尖锐,如同死神的嘲笑。她们没有选择直接进入华盛顿核心区,而是在下游一处废弃的码头再次停下了“黄蜂号”。

“该准备了呢。”雅尔塔看向娜斯佳。

“嗯。”

再次穿上防护服。雅尔塔的脸色也更加苍白,眼白的血丝似乎从未真正消退。

她们骑上“乌尔兰”,沿着死寂的公路向内陆驶去。越靠近华盛顿,景象越是触目惊心。烧毁的坦克残骸堵塞了道路,桥梁断裂,曾经繁华的郊区如今只剩下框架的房屋,像一排排暴露的肋骨。

“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美国的军事中枢,叫什么五角大楼”

“那里有用的应该很多吧”

“这是要问的嘛?”雅尔塔吐槽道。

“出发!”娜斯佳娜斯加拧起来油门

她们的目标明确——五角大楼。

当那巨大的五角形建筑出现在视野里时,娜斯佳下意识地捏紧了刹车。它没有完全倒塌,但一侧翼楼已彻底坍塌,露出内部扭曲的钢筋。墙体被熏得漆黑,无数窗户破碎,如同一个被掏去眼珠的巨型头颅,沉默地俯瞰着这片废墟。

她们将摩托停在空旷的广场上,步行穿过巨大的、扭曲的主入口。内部一片昏暗,只有破碎的天花板投下零星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文件散落一地,被雨水和时光浸泡成无法辨认的纸浆。

“这就是‘帝国主义军队’的老巢嘛”娜斯推开快要散架的玻璃门。“没想到第一个进来的苏联人是我们吧……”

两人一路瞎逛。

在一间标着“作战简报室”的房间里,她们找到了他。

一具穿着美国陆军将官制服的骷髅,瘫坐在巨大的作战地图桌旁,头骨低垂,仿佛在最后一次审视那上面早已失去意义的符号。他的指骨间,夹着一根早已碳化的香烟滤嘴。桌上,一个Zippo打火机安静地躺在那里,旁边是一个翻倒的咖啡杯,杯壁上印着“世界最佳老板”,字迹依旧清晰。

然后仔细地看着那幅超级大的战略地图。

娜斯佳的目光落在那个打火机上,和她之前在海上打捞到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雅尔塔沉默地走上前,她的目光扫过骷髅肩章上的将星,扫过桌上凝固的历史,摘下了挂在墙上的美国国旗盖在了他骷髅身上。

最后落在那半盒散落的、同样印着将官专用标识的香烟上。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根相对完好的香烟,又拾起了那个Zippo打火机。

“咔哒。”

火石摩擦,一簇微弱的火苗在昏暗中亮起,映照着雅尔塔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毫无表情的脸。她点燃了那根存放了不知多久的香烟,滤嘴有些发霉,但她还是递向了娜斯佳。

“试试看?”

“这不对吧?”娜斯佳看着她,看着那缕细微的青烟在死寂的空气中升起,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她学着以前在电影里看过的样子,挪开了一点头部的防护罩,吸了一口。

“咳!咳咳——!”

“哈哈哈”

辛辣、霉变又带着一丝古怪甜味的烟雾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

雅尔塔接过她递回的香烟,没有吸,只是看着它在自己指间静静燃烧。微弱的红光,映着她苍白的指尖。

“真难抽。”娜斯佳哑着嗓子,用袖子擦着咳出来的眼泪。“大人们也是奇怪。”娜斯佳皱着眉头。

“嗯。”雅尔塔轻声应道,目光投向那具骷髅,“他可能很喜欢。”

她们沉默地看着那根香烟在雅尔塔指间慢慢燃尽,灰烬簌簌落下,如同无声的祭奠。没有谈论战争,不论主义。两个苏联少女,在美国国防部的核心废墟里,分享了一个已故敌人可能爱抽的香烟。

当最后一点红光熄灭,雅尔塔将烟头轻轻放在桌上,与那个印着“世界最佳老板”的咖啡杯并排。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具骷髅,转身。象征性地摆了摆手

“走了。”

娜斯佳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出五角大楼,重新沐浴在昏暗的天光下,她忽然觉得,那身臃肿的辐射服,隔绝的或许不仅仅是辐射。

6

带上地图,从五角大楼出发。

摩托驶过空荡荡的宪法大道,轮胎碾过碎玻璃和碎石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干涸的反射长池里只剩下龟裂的泥土和几辆生锈的购物车,林肯纪念堂就立在尽头,白色大理石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白得有点吓人。

“这是啥?”

“林肯纪念堂。”

娜斯佳把摩托停在台阶下面,抬头望着那些比老家的白桦树还粗的柱子。“这房子倒是挺结实。”

“林肯是谁?”娜斯佳问道

“果然没文化……美国总统吧,带着他们走过了南北战争。”雅尔塔是把辐射探测仪揣进兜里,率先踏上了布满裂缝的台阶。

殿堂里比外面还安静。林肯坐在他的石头椅子上,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广场,不知道在看什么。雕像落满了灰,让他的表情看起来特别累。

“哇...”娜斯佳一进来就愣住了。柱子、墙壁、甚至林肯的底座上,全都刻满了字,密密麻麻像蚂蚁爬。有用刀刻的,用石头划的,还有用不知道什么颜料写的,各种颜色混在一起。

她凑近一根柱子,眯起眼辨认那些歪歪扭扭的英文:

“莎拉,我去亚特兰大找你了——要是你看到这个,在原地等我!”旁边有人用红色喷漆打了个大叉,写着,“亚特兰大没了!”

“食物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地下室,小心老鼠比猫大。”

“上帝睡着了。”

娜斯佳慢慢往前走,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留言。有个小角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害怕”,下面有人回复“我们都一样”。

雅尔塔在林肯的脚边停下目光。那里刻着一行特别工整的字,像是用刺刀一点点凿出来的:

“他给我们承诺了民有民治民享,我们却给自己留下了由尘埃、辐射和沉默统治的一切。”

她站着看了很久,久到娜斯佳都逛完一圈回来了。

“你在看什么?”娜斯佳凑过来,念了一遍那行字,歪着头,“什么意思?”

雅尔塔轻轻摇头,从背包里拿出那本从海上捞起来的美军日志,翻到空白页。又找出半截铅笔,开始一笔一画地临摹墙上的字。

“你抄这个干嘛?”娜斯佳在她身边坐下,从兜里摸出块包装纸皱巴巴的水果糖,剥开塞进嘴里。糖有点化了,黏糊糊的。

“记下来,这句话挺好的。”雅尔塔头也不抬,铅笔在纸上沙沙响。

“记这些干嘛?人都没了。”

“正因为他们没了。”雅尔塔停下笔,抬头看向殿堂外灰蒙蒙的天空,“所以才要记下来。”

娜斯佳嚼着糖,看雅尔塔专注的侧脸。糖很甜,甜得发腻,但她舍不得吐掉。现在能找到的甜东西太少了。

“怪不得有人说什么‘自由世界’的糖更甜,还真是物理意义上的甜的发腻。”娜斯佳依旧吐槽。

过了好一会儿,雅尔塔才合上日志。她站起来时晃了一下,娜斯佳赶紧伸手扶住她。

“没事,”雅尔塔站稳,“坐久了腿麻。”

她们一前一后走下台阶。娜斯佳突然回头,指着林肯雕像问:“雅尔塔,你说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写字?跟一个石头人说话有什么用?”

雅尔塔正把日志小心地塞回背包。她拉上拉链,说:

“也许是因为,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还在倾听的人了。”

娜斯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跨上摩托。发动机的轰鸣再次响起,惊飞了在纪念堂屋顶做窝的几只乌鸦。

雅尔塔坐上后座,轻轻抱住娜斯佳的腰。摩托驶下台阶时颠了一下,她抱得更紧了些。

“接下来去哪?”娜斯佳大声问,声音在风中飘散。

雅尔塔把脸贴在她后背上,闷着脸:“回舰!”

她们沿着街道慢慢骑行。娜斯佳一边小心地避开路上的障碍物,一边忍不住抱怨:“这些美国人也真是,路修这么宽干嘛,现在倒好,全是垃圾。”

雅尔塔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窄了不是更急了嘛?”

雅尔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指向不远处一座宏大的建筑:“去那里看看。”

“这又是哪儿啊?”娜斯佳停下摩托,抬头望着庞大的圆顶和长长的台阶。

“国会图书馆。”雅尔塔已经下车,整理着背包,“也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现在要书干嘛。”娜斯佳小声嘀咕,但还是锁好车跟了上去。

推开厚重的大门,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大厅里出人意料地整洁,只是积了厚厚一层灰。阳光从穹顶的破洞斜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有人吗?”娜斯佳喊了一声,回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嘘——”雅尔塔示意她安静,“听。”

从层层书架深处,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她们循着声音走去,在历史类书区的过道里,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踮着脚想把一本厚厚的历史书放回书架,但显然够不着。

“帮帮他?”

“要帮忙吗?”娜斯佳脱口而出。

“欸!”雅尔塔捂住脸……

老人吓了一跳,书差点掉下来。他转过身,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警惕地打量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你们...是谁?看样子……苏联人?!来扫荡的吗!?”

“路过的。”雅尔塔整理好表情走过来,平静地说,“需要帮忙吗?”

老人犹豫了一下,把书递给娜斯佳:“放回那边,G区,美国内战史那里。”

娜斯佳利落地把书放好,回头发现老人已经和雅尔塔聊起来了。

“我在整理这些书,”老人颤巍巍地说,“不能让它们乱糟糟的。我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沃特森。至少...曾经是。”

雅尔塔帮他扶正一旁歪斜的书架:“就您一个人?”

“是啊...”老人叹了口气,“那天我在地下室整理档案,躲过一劫。出来时,一切都...”他摇摇头,继续整理着书架,“但现在这些书需要人照顾。”

娜斯佳凑过来:“老爷子,整理这些书有什么用?又没人看了。”

沃特森先生推推眼镜,认真地说:“孩子,书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记住的。这些书里装着人类几千年的故事,要是连这些都丢了,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他颤巍巍地走到一个书架前,抽出一本诗集:“你看,这是惠特曼的《草叶集》。里面写着'我辽阔广大,我包罗万象'。现在呢?我们连自己都包罗不了了。”

娜斯佳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见雅尔塔正专注地听着。

“你们要去哪儿?”老人突然问。

“回家。”雅尔塔轻声回答,“往北走。”

老人点点头,“回俄国吗?,那可真是远啊……。”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雅尔塔:“这个给你们。是我女儿的,她以前总说想去看真正的雪,前些年我还在墨西哥呢。”

那是一枚小小的雪花书签,塑料的,已经有些发黄。

雅尔塔小心地接过书签:“谢谢您。”

离开时,沃特森先生执意要送她们到门口。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朝她们挥手,身影在巨大的门廊下显得格外瘦小。

“真是个怪老头,”娜斯佳发动摩托时说,“守着那一堆没人看的书。”

雅尔塔回头望了一眼图书馆:“他在守护比书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记忆。”

摩托驶远后,娜斯佳突然说:“其实那老头挺酷的。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雅尔塔轻轻“嗯”了一声,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那枚雪花书签。

她们穿过寂静的街道,远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娜斯佳加大油门,摩托在废墟间灵活地穿行。

“喂,雅尔塔,”娜斯佳突然喊道,“等我们找到地方安定下来,我也要弄个小仓库,放满工具和零件。到时候我就是'工具女王'!”

雅尔塔的嘴角微微扬起,把脸贴在娜斯佳后背上。

“好,”她轻声说,“你就是工具女王。”

2.8

回到“黄蜂号”时,天已经快黑了。娜斯佳把摩托停稳,一边爬舷梯一边嘟囔:“累死了,我现在能吃掉一整只熊!”

雅尔塔跟在她身后,突然轻声说:“其实熊肉很柴,并不好吃。”

娜斯佳猛回头:“你吃过?!”

“父亲在远东服役时带回来过。”雅尔塔的声音很平静,“那时候我八岁。”

“不亏上大小姐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家人。娜斯佳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哦”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她们再次启航。娜斯佳在机舱里哼着歌检修引擎,雅尔塔在舰桥调整航向。当自由女神像的轮廓出现在海平面上时,娜斯佳兴奋地跑上甲板。

“快看!是那个举火炬的女人!”

但随着舰船靠近,她们看清了女神像已经锈迹斑斑,举火炬的手臂弯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仿佛在遮挡什么。

她们在曼哈顿南端找了个码头停靠。街道比华盛顿更加破败,高楼像被折断的巨人骨骼,玻璃碎片铺满了街道。

“这里风好大。”娜斯佳裹紧外套,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回荡。

在一栋高级公寓的二十楼,她们发现了一架三角钢琴。琴盖敞开着,琴键落满了灰。娜斯佳随手按下一个键,钢琴发出沉闷的响声。

“音都不准了。”她又按了几个键,皱着眉头说。

雅尔塔站在窗边,望着下面如同玩具般的街道:“据说这座城市曾经有八百万人。”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娜斯佳又按下一个走音的琴键,突然眼睛一亮,“等等,我好像会修这个!”

她从随身工具包里翻出钳子和一些细钢丝,开始调整钢琴内部的琴弦。雅尔塔好奇地走过来看。

“你怎么会修钢琴?”

“原理都一样啦,”娜斯佳头也不抬,专心拧着调音钉,“都是让东西发出该有的声音。摩托引擎也好,钢琴也好...”

她忙活了快一个小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后她直起腰,深吸一口气,弹了一串音符。

虽然音色还是有些干涩,但音准已经基本恢复了。娜斯佳得意地朝雅尔塔眨眨眼,然后弹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琴声在空荡的公寓里回荡,穿过破碎的窗户,飘向下面死寂的街道。雅尔塔静静地听着,目光渐渐柔和。

一曲终了,娜斯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会这一首,我爷爷教的。”

“很好听。”雅尔塔轻声说。

她们离开时,娜斯佳回头看了眼那架钢琴:“可惜带不走。”

回到舰上,娜斯佳还在哼着那首曲子。夜里值班时,她突然对雅尔塔说:

“你知道吗,在纽约最高的地方弹钢琴,感觉就像...就像在给整座城市开追悼会。”

雅尔塔正在看海图,闻言抬起头。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神很温柔。

“那是你给这座城市最好的礼物。”

娜斯佳咧嘴笑了,往嘴里扔了块巧克力。这次她记得分了一半给雅尔塔……

“果然没有赢家啊。”

“对啊,都是人。”

第一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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