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越野车在柏林郊外的废弃公路上颠簸前行。娜斯佳小心地握着方向盘,躲避着路面上越来越多的裂缝和坑洼。
“这路况比法国那边还糟。”她抱怨道,一边调整方向避开一个深坑,“‘乌尔兰’在后面都要散架了。”
雅尔塔望着窗外的景象。曾经整齐的森林现在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墨绿色,许多树木扭曲变形,枝干上长着怪异的瘤状物。
“对啊……看那边。”她突然指向远处。
在一片荒芜的田野上,立着几栋保存尚好的房屋,屋顶上竟然飘着炊烟。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看到几个孩子在拖拉机旁玩耍。
“这不对吧……”
娜斯佳放慢车速:“要过去看看吗?”
当她们靠近时,一个手持猎枪的老人从最大的屋子里走出来,警惕地打量着他们。令人惊讶的是,他说的德语带着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
“只是路过,”雅尔塔用德语回答,“只是处于好奇……”
老人眯起眼睛,目光在她们的越野车和绑在车后的摩托上扫过,打断了她说的话:“从西边来的?”
“更西边。”娜斯佳说。
令她们意外的是,老人竟然笑了:“那就不是那些普鲁士混蛋了。进来吧,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个小小的聚居地由十几个来自德国南部的家庭组成。核战爆发时,他们正在柏林参加一个农业博览会。
“我们回不去了,”老人——他自我介绍叫汉斯——递给她们两杯自酿的啤酒,“道路全断了,被污染的地方太多。只好在这里扎根。”
娜斯佳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陋但整洁的村庄:孩子们在空地上奔跑,妇女们在菜园里劳作,男人们则在修理农具。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你们......相处得不错?”雅尔塔谨慎地问。
汉斯理解地笑了:“你是说德国人怎么突然不分南北了?”他喝了口啤酒,“当世界只剩下这么点人的时候,巴伐利亚人还是普鲁士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二天,他们继续向柏林市区进发。
越靠近市中心,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勃兰登堡门只剩下半截,曾经的地标性建筑都变成了瓦砾堆。
在一条荒废的街道上,雅尔塔突然示意停车。
“这里就是。”她轻声说,目光落在前方一道断断续续的水泥矮墙上。
柏林墙。
大部分墙体已经被破坏,只剩下一些残破的水泥块散落在荒草中。
剩下竖立着的如同一块块墓碑,向后人诉说这这里曾经的生机盎然。
娜斯佳停好车,和雅尔塔一起走到墙体的遗迹前。
墙面上布满了斑驳的涂鸦,经过风雨侵蚀已经模糊不清。雅尔塔蹲下身,仔细查看着什么。
“看这里。”她指着一处墙根。
在那里,用不同语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些已经模糊,有些还清晰可辨:
“弗里茨,我过去了。如果你看到这个,我在西柏林等你。——你的卡特娅,1961.8.14”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被一堵墙分开?”
“自由...”
在墙的另一侧,也就是曾经的东柏林一侧,他们也发现了类似的留言:
“妈妈,我很好,不要担心。”
“总有一天这堵墙会倒下。”
娜斯佳默默地看着这些跨越了六十年的留言,突然转身从车上拿来一个空罐头盒。她小心地将墙角的几块水泥碎片捡起来,放进盒子里——一块来自东侧,一块来自西侧。
“你在干什么?”雅尔塔问。
“把它们放在一起,”娜斯佳盖上盖子,轻轻摇晃,听着碎片碰撞的声音,“他们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墙倒下的那天。至少现在,这些碎片可以待在一起了。”
雅尔塔注视着那个罐头盒,许久才开口:“人类总是热衷于筑墙。国家之间、意识形态之间......最后我们筑起的那道墙,毁灭了所有墙内和墙外的人。”
她们继续在柏林的废墟中穿行。在经过曾经的查理检查站时,娜斯佳发现了一具奇怪的骷髅。它躺在检查站废墟的中央,身上覆着灰尘,但双手却紧紧握着一面小小的联合国旗帜。
“他到死都在执行任务。”娜斯佳轻声说。
黄昏时分,她们决定在柏林电视塔的阴影下过夜。娜斯佳从车上解下“乌尔兰”,做了一次全面的检修。
“老姑娘表现不错,”她满意地拍拍摩托座椅,“虽然一路颠簸,但零件都还牢固。”
雅尔塔则在翻阅她们一路收集的物品:华盛顿的儿童画、法兰克福的马克纸币、现在又加上了柏林墙的碎片。每一件都是旧世界执念的证明。
“你说,”娜斯佳一边擦车一边问,“如果那时候柏林墙没有倒下,现在的世界会不会不一样?”
雅尔塔抬起头,望向天空中开始出现的星辰:“墙总是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也许不是水泥的,但是在人们自身。”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我们这一路看到的。在世界末日之后,人们依然在划分‘我们’和‘他们’。”
娜斯佳完成保养,跨上摩托试了试引擎。轰鸣声在废墟间回荡,惊起了一群在断壁上筑巢的鸽子。
“至少我们不用选边站了。”她关掉引擎,跳下车,“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了。”
夜色渐深,柏林城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一个装着墙碎片的罐头盒静静地放在越野车后座上,东边的和西边的碎片终于依偎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2
驶离那片无名的战场,破旧的钢铁城市后,压抑的气氛在车厢里弥漫了整整一天。直到看见维斯瓦河浑浊的河水,娜斯佳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用力摇下车窗,让带着泥腥味的风灌进车内。
“总算到华沙了。”她长长舒了口气,“再在那种鬼地方待下去,我都要不会笑了。”
华沙的景象与其他大城市并无二致,满目疮痍。但奇怪的是,这里的街道似乎比柏林和巴黎要“干净”一些——不是指没有废墟,而是大型的瓦砾堆似乎被人为地清理过,腾出了一条条可以通行的道路。
“这里有人。”雅尔塔警觉地坐直了身体,“而且人不少。”
她们谨慎地驾驶着越野车在街道上穿行,果然在一条相对完好的街道旁,看到了几个正在晾晒衣物的妇女。看到陌生的车辆,她们并没有惊慌,只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平静地注视着。
“要过去吗?”娜斯佳放慢车速。
雅尔塔观察着那些妇女的表情——没有敌意,没有乞求,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认命般的平静。
“去吧。我们需要信息。”
她们刚停下车,一个系着头巾的老妇人就走了过来,用带着波兰口音的俄语问道:“需要帮助吗,孩子们?”
雅尔塔有些惊讶:“您会说俄语?”
老妇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我们这个年纪的华沙人,多少都会一些。毕竟……过去打交道太多了。”她看了看她们的越野车和车后的摩托,“是俄国人吧,可是从西边来的?真不容易。”
老妇人自称伊莲娜,是这片街区的“负责人”之一。她告诉她们,华沙确实有幸存者社群,而且规模不小。
“核战刚爆发时,这里应该和别处一样,乱成一团。”伊莲娜带着她们走向一栋被改造过的公寓楼,“但也许是因为波兰人早就习惯了在废墟中重建,很快组织了起来。”
社区比她们想象的要井然有序。人们分工明确,有负责搜寻物资的小队,有负责种植作物的园丁,甚至还有一个由前医生和护士组成的简陋诊所,甚至一些简单的手工业和也部分复活了。
“我们缺少的是药品,特别是抗生素。”伊莲娜叹了口气,“还有燃料,我们的发电机快撑不住了。”
娜斯佳立刻表示她们可以分出一桶柴油,雅尔塔也从医疗包里拿出了一些基础的消炎药。这份礼物让伊莲娜的态度更加友善。
“留下来吃顿饭吧,”她真诚地邀请,“我们没什么好东西,但至少是口热乎的。”
晚餐是在一个公共食堂进行的,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一个清理出来的大厅,摆着几张长桌。食物很简单,是土豆汤和黑面包,但气氛却出奇地宁静。没有人争抢,人们安静地排队,找到位置后默默地吃着。
饭后,伊莲娜带着她们在社区里散步消食。在一个小广场上,雅尔塔突然停下了脚步。
广场中央,立着一架街头钢琴。
钢琴已经十分破旧,白色的琴键泛着黄,黑色的琴键也有几处剥落。但它被保存得很好,甚至被人细心地擦拭过,没有太多灰尘。
“这个啊,”伊莲娜注意到她的目光,“是马切克搬回来的。他说音乐能安慰人,虽然……”
她没有说下去,但雅尔塔明白了。她走到钢琴前,轻轻按下一个琴键。
没有声音。
她又试了几个键,只有琴槌敲击在空气里的微弱动静。钢琴的琴弦似乎都断了,或者内部的机械结构已经完全损坏。这是一架彻底沉默的钢琴。
娜斯佳也走过来,好奇地按了几下:“坏了?”
“我们试过修理,”伊莲娜摇摇头,“但没有人懂这个。而且,现在能找到活下去的东西就不错了,音乐……太奢侈了。”
然而雅尔塔却久久没有离开。她凝视着这架无声的钢琴,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木制琴盖,仿佛能感受到它曾经拥有的美妙振动。
“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雅尔塔突然对伊莲娜说。
伊莲娜理解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娜斯佳看着雅尔塔:“你想干嘛?这玩意儿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雅尔塔没有回答,露出那排沉默的琴键。她闭上眼睛,将双手虚放在琴键上方,手指开始按照记忆中的曲谱移动。
是《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娜斯佳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修长的手指在无声的琴键上优雅地起伏、跳跃,仿佛真的有一首忧伤而宁静的曲子从她指尖流淌出来。夕阳的金辉洒在雅尔塔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架破旧的钢琴和她此刻的姿态,形成了一种奇异而悲怆的美。
几个社区的孩子被吸引过来,安静地站在不远处,睁大眼睛看着这奇妙的一幕。
一曲“终了”,雅尔塔缓缓放下手。
“你……”娜斯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有点好笑又笑不出来……”她挠了挠脑袋。
“我母亲教我的。”雅尔塔轻声说,目光依旧停留在琴键上,“她说,音乐活在演奏者的心里,而不只是空气的振动里。”
娜斯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走到钢琴后面,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
“你干嘛?”雅尔塔问。
“虽然我修不好它的声音,”娜斯佳开始检查钢琴的构造,“但我至少能让它的琴键别再卡住,让你按下去有点手感。”
她专注地调整着击弦机上的螺丝和垫片,用机油润滑着生锈的连杆。雅尔塔就站在她身边,不时帮她递个工具。
当娜斯佳完成她的“维修”后,雅尔塔再次将手放在琴键上。这一次,虽然依旧无声,但琴键按下去的感觉变得顺滑而扎实,仿佛真的在演奏一样。
社区里的其他人也陆续被吸引过来,安静地围成一圈。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看着雅尔塔在无声的钢琴上“弹奏”着一首又一首不存在的乐曲。
夜幕降临,有人点起了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雅尔塔平静的脸庞和那架沉默的钢琴,也映照着周围听众们专注而略带哀伤的眼神。
那一刻,娜斯佳忽然明白了。他们聆听的,不是不存在的声音,而是一种姿态,一种在废墟之上,依然固执地追寻着美和秩序的姿态。
离开华沙时,伊莲娜送给她们一些自制的果干和一张手绘的东部路线图。
“愿你们找到想要的,”伊莲娜拥抱了她们,“无论那是什么。”
越野车驶出华沙城区,娜斯佳从后视镜里看了最后一眼。那座沉默的城市和城市里那架无声的钢琴,像一枚烙印,深深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3
驶出华沙后,她们沿着维斯瓦河向东南方向行进。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农田,只是如今都已荒芜,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孤独地停在田埂上。
"看这些土地,"娜斯佳指着窗外,"要是都种上粮食,能养活多少人啊。"
雅尔塔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地图。她们正在进入一片曾经被称为"欧洲粮仓"的土地。
越靠近乌克兰边境,道路状况越发糟糕。许多桥梁都被炸毁了,她们不得不一次次绕行。在一个被摧毁的检查站旁,她们看到了令人困惑的一幕——一辆苏制T-55坦克残骸单独停在了田野间。
"奇怪,"娜斯佳停下车查看。
雅尔塔仔细观察着现场,娜斯佳则钻进了坦克内。
“没有遗体,车也没坏,好像还能开起来。”
在检查站的一个掩体里,她们找到了答案。一具军官的骸骨旁放着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
"1963年3月2日。接到最后命令:所有部队立即停火,共同应对核辐射威胁。德国人发无线电同意了。我们都明白,真正的敌人已经不再是彼此。"
娜斯佳合上日记,再次出发。
进入乌克兰境内后,景象开始发生变化。这里的村庄虽然也遭受了破坏,但明显能看到更多人类活动的痕迹。田地里不是完全荒芜,而是稀疏地长着一些作物。
在一个路口,她们遇到了一队正在修复灌溉渠的村民。看到陌生的车辆,村民们并没有惊慌,而是好奇地围了上来。
"你们从哪里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用俄语问道。
"从西边来。"雅尔塔谨慎地回答。
老人打量着她们的车和装备,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你们是那个'移动修理站'吧?我们等了你们好久!"
娜斯佳和雅尔塔面面相觑。
经过一番沟通才明白,这个叫做新基辅的村庄误把她们当成了某个传说中的流动援助队。虽然误会解除了,村民们还是热情地邀请她们进村做客。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行,"村长——也就是那个老人——一边带路一边说,"乌克兰人,俄罗斯人,甚至还有两个从明斯克来的白俄罗斯人。现在哪还分这些。"
村庄的中心广场上立着一座斑驳的列宁雕像,但雕像的基座上被人用油漆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向日葵。在雕像脚下,几个孩子正在玩要,他们用俄语和乌克兰语混杂着交流,丝毫看不出隔阂。
"我们重建了过去的集体农庄,"村长自豪地指着周围的田地,"不过是自愿的。想种地的种地,会修东西的修东西,懂医术的照顾病人。"
娜斯佳注意到村庄里确实秩序井然。有人在修理农具,有人在晾晒粮食,几个老人坐在树下编制箩筐。这让她想起了华沙的社区,但这里的气氛更加......充满希望。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雅尔塔问,"在这样的环境下......"
村长笑了笑,指着远处的一片金色花田:"因为向日葵。"
他带着她们走向村外。在一片相对完好的土地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这些花朵比正常的向日葵要小一些,颜色也更加苍白,但它们确实还活着,固执地朝着太阳的方向。
"核战后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发现只有向日葵还能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村长轻声说,"它们像是......在净化这片土地。于是我们决定,只要向日葵还在开,我们就要继续活下去。"
他摘下一朵向日葵,递给雅尔塔:"知道吗?在核战前,这片土地上的同胞们正在为很多事情争吵。但现在......"他环顾着和谐的村庄,"当真正的灾难来临时,我们才发现彼此有多么需要对方。"
娜斯佳走到花田边,仔细观察着这些顽强的花朵。她发现每一株向日葵的根部都覆盖着一层特殊的土壤。
"这是我们从切尔诺贝利地区学来的方法,"一个村民解释道,"用特定的植物和真菌来净化土壤。虽然慢,但是有效。"
当晚,村民们为她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黑面包和自家酿的格瓦斯。老人拿出班杜拉琴,弹奏起《喀秋莎》,而一个妇女则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在夜空中飘荡。
"真不可思议,"娜斯佳轻声对雅尔塔说,"在核战之后,俄语和乌克兰语竟然能如此和谐地共存。"
雅尔塔望着跳跃的篝火,若有所思:"也许只有当一切都失去之后,人们才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第二天离开时,村民们给她们的车上装满了补给——自酿的格瓦斯、黑面包,还有一大束向日葵。
"带着它们上路吧,"村长说,"让它们提醒你们,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生命也能找到出路。"
越野车缓缓驶离新基辅村,那束金黄色的向日葵在车后座上轻轻摇曳。娜斯佳从后视镜里看着渐渐远去的村庄,突然说:
"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未来也许没那么糟糕。"
雅尔塔轻轻抚摸着向日葵的花瓣,没有回答。但在她的航海日志上,她画下了一株向日葵,在旁边写道:
"在文明的废墟上,最先复苏的不是权力,不是仇恨,而是生命本身。而我们,或许也是两株寻找阳光的向日葵。"
东方的道路仍在延伸,但车窗外,一片金色的花海正在废墟中倔强地盛开着。
4
离开那片充满生命希望的向日葵花田后,她们驶入了俄罗斯边境。空气似乎都变得沉重起来,风中带着西伯利亚的寒意,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和臭氧的怪异气味。
“我们正在接近库尔斯克州。”雅尔塔看着地图,眉头微蹙。娜斯佳注意到,越靠近这片土地,雅尔塔就变得越沉默。
起初,景色与乌克兰并无太大不同。但渐渐地,大地开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色彩,土壤中混杂着暗红色的杂质,仿佛被巨人的犁铧反复翻搅过。
“这里的辐射读数开始升高了。”雅尔塔检查着仪器,语气平静,“虽然不像爆炸中心那么强,但已经不适合长期居住。地质结构也很不稳定。”
娜斯佳降低了车速。道路变得崎岖不平,到处都是巨大的裂缝和塌陷,仿佛整片大地都曾被撕裂。
然后,她们看见了第一块标记碑。
那是一块简陋的水泥方碑,上面刻着“1943”和一颗褪色的红星,碑前放着几束早已石化干枯的花束。随着她们继续前进,这样的纪念碑越来越多,散落在荒原上,像为大地接种的痘疤。
“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坦克战就发生在这里,”雅尔塔轻声说,“我父亲……曾在这里战斗过。他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
但如今,这片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土地上,覆盖了一层新的“伤疤”。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被掀翻的铁路线,扭曲的铁轨像麻花一样指向天空。随后是无数个巨大的弹坑,如同月球表面,一些坑底积着浑浊的、泛着诡异虹彩的水。烧焦的森林只剩下炭黑色的树干,如同竖立在墓地里的十字架。
而真正让她们屏住呼吸的,是远处那片一望无际的、崭新的钢铁坟场。
“我的天……”娜斯佳喃喃道,将车停在一个小山坡上。
从山坡向下望去,整片平原上,撒上了零星的战车的残骸,一直延伸到地平线。T-62与T-55的炮塔被冲击波拧成了怪异的形状。这些本该在东西方前线对峙的钢铁巨兽,如今却在这片古老战场上同归于尽,锈蚀的装甲在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
“他们……把最后的决战,选在了这个充满宿命意味的地方,北约是怎么打到这的……”雅尔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疑惑。
她们驾车缓缓驶入这片死亡的金属森林。娜斯佳不得不极其小心地操控方向盘,在残骸间寻找通路。近距离看,这些战争机器上的伤痕崭新而恐怖——复合装甲被未知的力量熔穿,炮管像柔软的蜡一样弯曲垂地。
在一个被彻底撕裂的T-62坦克旁,娜斯佳停下了车。她跳下车,作为一名机械师,她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景象。
“这不是常规武器能造成的……”她抚摸着装甲边缘玻璃化的痕迹,声音因震惊而沙哑,“这更像是……被巨大的能量瞬间‘吹化’的。”
雅尔塔检查着辐射探测仪,指针在某个区域疯狂跳动。“是战术核武器,当量很小,但数量……恐怕非常多。”她抬起头,望向这片无尽的坟场,“当常规战在这里陷入僵局,就像历史上发生过的那样,有人动用了核武器来打破平衡……然后,一切都失控了。”
傍晚时分,她们在坟场边缘找到了一辆相对完好的装甲指挥车决定过夜。
娜斯佳意外地发现车上的备用电源还能使用。她连接上“乌尔兰”的电池,一番调试后,竟让车内的战术屏幕闪烁着重启了。
模糊的屏幕上,最后一段数据仿佛幽灵的遗言: 【指令:КУРСК-2 (库尔斯克-2) … 授权确认… 所有单位… 坚守…】 【警告:辐射水平激增… 指挥链路… 丢失…】 【最后记录:我们……】
记录到此中断。
夜幕降临后,库尔斯克的钢铁坟场显得更加阴森。风穿过残骸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新旧两次战争中所有阵亡者不甘的低语。
娜斯佳无法入睡,她爬上车顶,望着月光下这片无尽的残骸。雅尔塔也跟了上来,在她身边坐下。
“我父亲曾说,库尔斯克的土地是用鲜血浇灌的。”雅尔塔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而现在……这片土地,连同他那一代人和我们这一代人,都被核火彻底焚烧了一遍。”
娜斯佳握住她冰凉的手。
“所有这些,”娜斯佳指向眼前无边的黑暗,“这重复了二十年的疯狂,值得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这片新旧伤痕交织的土地时,娜斯佳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她从工具包里翻出最后一罐红色的油漆,走到一辆坦克的残骸前,开始在上面作画。
雅尔塔静静地看着她。很快,一朵鲜红的向日葵在崭新而狰狞的伤口旁绽放开来。
“既然历史总是在这里遗忘教训,”娜斯佳一边画一边说,声音带着哽咽,“那就让我们来留下点新的记号。”
雅尔塔看了很久,然后也拿起一把刷子,沉默地加入了她的行列。她们在扭曲的装甲、熔化的炮塔上,画下一朵朵红色的向日葵。这些花朵在钢铁坟场中倔强地盛开着,与那些古老的水泥纪念碑并肩而立,形成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
当正午的阳光直射库尔斯克平原时,她们已经画下了数十朵向日葵。
“该走了。”雅尔塔轻声说。
娜斯佳点点头,最后一次环视这片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上车前,她将剩下的红漆全部泼在最近的一辆坦克残骸上,让它像一面血色的旗帜,或是一道最终的诘问,在风中凝固。
越野车缓缓驶离库尔斯克,后视镜中那新旧交织的坟场逐渐远去。但那些红色的向日葵,却像不灭的火焰般在她们心中燃烧。
“你知道吗,”娜斯佳突然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们只有一辆破车,一辆摩托,还有彼此。”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逐渐清晰的地平线。
“但我们必须证明,这比所有这些钢铁巨兽……都更强大。”
雅尔塔望向窗外,许久,才轻轻地说: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