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舞台上的死寂持续了整整三秒,随后爆发出比魔法灯碎裂更刺耳的声浪。数千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蕾娜裸露的脸上,也扎在蕾妮半褪的纱裙上。幽蓝的魔法火焰还在舔舐着布景碎片,腾起的烟雾给这场荒诞的公开处刑蒙上一层诡谲的滤镜。
“双……双胞胎?!”台下前排一个胖商人失声尖叫,手里的蜜酒洒了一身。
“幻术!一定是邪恶的幻术!”一位老妇人颤巍巍地指着舞台,仿佛看见了地狱的入口。
“圣骑士大人和那个舞姬……天呐!这比戏剧还戏剧!”年轻贵族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眼神在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来回扫视,闪烁着猎奇的光芒。
蕾娜的大脑一片空白。头盔飞走的瞬间,她感觉自己最后的遮羞布也被无情扯下。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瞪大的蓝色眼眸里,带来一阵刺痛,却远不及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窒息感。
她能清晰地看到前排观众脸上每一个毛孔里溢出的震惊、好奇、鄙夷,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完了,作为圣骑士的尊严,教廷的颜面,她小心翼翼维护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碎成了渣,被几千只脚踩在庆典的石板地上。
“肃静!保护陛下和冕下!”卫队长的怒吼穿透喧嚣,士兵们如梦初醒,潮水般涌向贵宾席,用盾牌和身体筑起人墙。
混乱中,教皇苍老而锐利的目光穿过人群,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舞台中央那两个“祸源”。
蕾妮的反应则截然不同。最初的惊愕过后,那双紫色的眼眸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火焰——不是愤怒,而是某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她甚至忘了脚踝的疼痛和后背的凉意,就那么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蕾娜那张因羞愤而扭曲的、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脸,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越翘越高。
“呵……”她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带着尘埃落定的了然和一丝恶作剧成功的餍足,“终于……藏不住了呢,我亲爱的‘另一半’。”
这低语如同魔咒,瞬间将蕾娜从石化状态中惊醒。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令人绝望的相似。金属手套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羞耻感如同岩浆般喷发,烧得她浑身颤抖。
“不……不是的!”她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嘶哑,被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
“蕾娜骑士!还有你!舞女!”舞台监督连滚带爬地冲上来,脸色惨白如纸,“快!快离开舞台!卫兵!把她们带下去!快啊!”
几名卫兵犹豫着上前,看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时不知该先抓谁。
蕾妮却自己扶着旁边的“兽骨王座”站了起来,动作优雅得仿佛刚才的狼狈从未发生。她甚至没去管滑落的肩带,任由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摇曳的火光和无数视线下,反而对着蕾娜的方向,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
“走啊,铁罐头,”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带着戏谑的催促,“难道你想留在这里,让所有人继续参观‘我们’的脸?”
这句话如同鞭子抽在蕾娜身上。她猛地低下头,银色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遮住了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蓝眼睛。
她不再看任何人,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铠甲,任由两名卫兵一左一右架住她的胳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碰碎了什么易碎品),踉踉跄跄地被拖向后台。沉重的金属靴子磕在舞台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屈辱的声响。
蕾妮则被剧团的人簇拥着,裹上了一件匆忙找来的斗篷。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舞台、惊疑的人群,以及贵宾席上那两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才在卫兵的“护送”下离开。
后台的通道比来时更加拥挤混乱。
救火的水桶、惊慌的演员、厉声指挥的舞台工作人员挤作一团。蕾娜被半拖半拽地推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大部分喧嚣,却关不住她脑中震耳欲聋的嗡鸣。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脸。头盔没了,铠甲沉重得像是要将她压进地底。
汗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蕾妮的魅魔甜香混合在一起,粘腻地附着在她的皮肤上,让她作呕。
完了,全完了。
教廷会怎么处置她?公开审判?秘密处决?以“勾结魅魔”或者“堕落”的罪名?蕾妮那个疯子会怎么利用这个局面?
她会不会在审判庭上,当着所有主教的面,说出更不堪的话?或者……干脆拉着她一起“同归于尽”?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的意识。就在这时,储藏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蕾娜!”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响起。
蕾娜浑身一颤,从指缝中看去。是她的直属上司,圣骑士团长奥尔森。这位一向沉稳的老骑士此刻脸色铁青,花白的胡子都在微微颤抖。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面容冷肃的宗教裁判所黑袍执事,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团长……”蕾娜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闭嘴!”奥尔森低喝,他快步上前,蹲下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在她脸上和旁边地上那顶孤零零的头盔上来回扫视,仿佛要确认这张脸是不是某种高明的幻术。
“解释!立刻解释!马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舞台上那个魅魔,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我不知道……”蕾娜下意识地否认,大脑一片混乱。
“不知道?”一名黑袍执事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圣骑士蕾娜,在教皇冕下与国王陛下面前,在数千信徒的注视下,与一名登记在案的魅魔舞者容貌一致,引发巨大骚乱。你一句‘不知道’,就想搪塞过去?”
“我……”蕾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说那是她实验事故分裂出的另一半灵魂?谁会信?这听起来比魅魔的幻术还要荒谬!
“把她带走。”另一名执事冷冷开口,“教皇冕下要亲自问话。还有那个魅魔,一并看押!”
两名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将蕾娜从地上拽起来。她踉跄了一下,沉重的铠甲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在她被押着走出储藏室时,隔壁房间的门也开了。
蕾妮被两名卫兵“护送”着走了出来。她身上那件临时裹上的斗篷有些歪斜,露出里面破损的黑色纱裙边缘,看样子脚踝似乎真的扭伤了,走路有些微跛。
但她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从容。看到被押出来的蕾娜,她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紫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蕾娜眼中是羞愤欲死的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别乱说话!)。
蕾妮眼中则是毫不掩饰的兴味盎然和……一丝玩味的挑衅(好戏才刚开始呢~)。
“带她们去忏悔厅。”奥尔森团长沉着脸下令,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颠覆三观的茫然。
通往忏悔厅的走廊漫长而压抑。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廊里回荡。蕾娜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胸甲里。
她能感觉到身后蕾妮那若有若无的视线,像羽毛一样搔刮着她的后颈,带着魅魔特有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温热气息。
“喂,铁罐头,”蕾妮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你的头盔呢?就这么光着脸,不怕被风吹着凉?”
蕾娜身体一僵,没吭声。
“啧啧,脸皮这么薄可不行啊,”蕾妮继续用她那能让人骨头酥掉一半的语调说着,“刚才在台上,你保护我的样子还挺帅的嘛。虽然笨手笨脚把自己也摔了……不过,谢啦~”
“闭嘴!”蕾娜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保护她?她恨不得时光倒流,让那盏灯直接砸下来!说不定就能一了百了!
“哎呀,害羞了?”蕾妮轻笑一声,故意放慢了脚步, 跛着脚靠近了些,那股混合着血腥味(她后背似乎被碎片划伤了)和魅魔甜香的气息更加浓郁地包裹住蕾娜。
“别这么无情嘛,好歹我们也是……嗯,‘坦诚相见’过了。你看,连教皇老头都惊动了,这待遇,一般人可没有哦~”
蕾娜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回头瞪向她:“蕾妮!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
“你就怎样?”蕾妮歪着头,笑容甜美又危险,紫色的眼眸在昏暗的走廊壁灯下闪烁着妖异的光,“用圣光净化我?在这里?当着裁判所执事的面?你敢吗?”
她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到蕾娜冰冷的胸甲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淬毒的钩子:“别忘了,我要是没了,你猜……你会不会也感觉哪里怪怪的呢?比如……这里?”她的指尖,隔着空气,轻轻点了点蕾娜心脏的位置。
轰!
蕾娜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又是这个!又是这个该死的威胁!这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所有的愤怒和反抗都化为乌有。
她猛地转过头,不再看蕾妮那张可恶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蕾妮满意地看着她瞬间僵硬的背影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嘴角的弧度加深。果然,还是这招最管用。
她心情愉悦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仿佛不是去接受审判,而是去参加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
走在最前面的奥尔森团长和黑袍执事们,虽然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背影显示出他们并非对身后的“互动”一无所知。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忏悔厅厚重的橡木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肃穆到令人窒息的空间。
教皇格里高利七世端坐在高背椅上,苍老的面容如同石雕,看不出喜怒。国王劳伦斯坐在一旁,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两侧肃立着数位红衣主教和教会高层,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门口。
当蕾娜和蕾妮一前一后被押进来时,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教皇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人。蕾娜,一身狼狈的银铠,头盔失落,银色短发凌乱,脸上混杂着汗渍、灰尘和屈辱的潮红,蓝色的眼眸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蕾妮,裹着不合身的斗篷,赤着脚,脚踝红肿,后背的伤口在斗篷缝隙间若隐若现,但她站得笔直,紫色的眼眸毫不避讳地迎向教皇的审视,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呈现出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
“跪下。”教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蕾娜几乎是本能地屈膝跪下,沉重的铠甲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蕾妮却只是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带着点漫不经心地,也单膝点地,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行谢幕礼。
“圣骑士蕾娜,”教皇的目光首先落在蕾娜身上,“解释。”
蕾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解释?她能解释什么?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冕下,”蕾妮却抢先开口了,声音清亮,带着舞台腔特有的穿透力,“我想,这个问题,或许由我来解释更合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蕾妮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无辜和无奈的笑容:“正如各位所见,我和这位……嗯,尊敬的圣骑士大人,确实有着令人困扰的相似容貌。但这绝非幻术,也并非什么邪恶的诅咒。”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教皇身上,语气变得诚恳(至少听起来如此)。
“这只是一场不幸的……魔法事故的后遗症。几个月前,我在一次危险的古代魔法实验中出了意外,导致我的部分灵魂……或者说,某种生命形态的投影,意外附着在了这位蕾娜骑士身上。我们共享一部分感官和思维,却拥有独立的意识和身体。她,代表了我被压抑的、向往秩序与光明的部分;而我……”
她摊了摊手,斗篷滑落少许,露出肩头雪白的肌肤和破损的黑纱,笑容带上了一丝自嘲的魅惑。
“则承载了所有被放大的、属于魅魔的混乱与诱惑。我们本是一体,却又被迫分离。她厌恶我的存在,我则……嗯,觉得她过于古板。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找解决之道,却没想到,会在今天,以这种方式……公之于众。”
这番半真半假、惊世骇俗的解释,如同在忏悔厅里投下了一颗炸弹。主教们面面相觑,国王劳伦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连教皇石雕般的面容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
“荒谬!”一名红衣主教忍不住厉声呵斥,“灵魂分裂?附着?简直是一派胡言!亵渎之语!”
“是不是亵渎,冕下和各位大人自有判断。”蕾妮不卑不亢,甚至带着点委屈。
“若非如此,您如何解释我们容貌的完全一致?如何解释我能感知到她的部分情绪?又如何解释……”
她转头看向跪在地上、脸色惨白的蕾娜,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刚才在舞台上,她为何会不顾一切地动用圣光,保护我这个‘邪恶的魅魔’?”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蕾娜心上,也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认知上。是啊,若非同源,圣骑士怎会保护魅魔?
教皇沉默着,苍老的目光在蕾娜和蕾妮之间来回审视,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灵魂。漫长的寂静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圣骑士蕾娜,”教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她所言,是否属实?”
蕾娜猛地抬起头,对上教皇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否认?揭穿蕾妮的谎言?说她们是同一个灵魂分裂的两半?
那只会让事情听起来更加疯狂和不可控!而且……蕾妮刚才那番话,虽然真假参半,却似乎……是目前唯一能解释她们关系、并且可能保住她小命的说法?
在生存的本能和巨大的压力下,蕾娜的嘴唇哆嗦着,最终,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是。”
这个字出口的瞬间,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背叛了教义?隐瞒了真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蕾妮,这对被命运(或者说被蕾妮的恶趣味)强行绑定的双生体,已经被彻底推到了教会和王室权力漩涡的中心,前途未卜,一片黑暗。
而蕾妮,看着蕾娜那副认命般的颓然模样,紫色的眼眸深处,一丝计划得逞的狡黠光芒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的、难以捉摸的情绪覆盖。
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名为“坦诚相见”的火焰,终于烧到了她想要的方向。只是,火势似乎……有点超出预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