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粘稠的寂静笼罩着车厢,就连一直喧哗着的车夫也不再言语,四周、便只剩下车轮碾过土地的沉闷声响。
旅途寥寥,对面那小姐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的莹润玉镯。而当夜色更深时,她的呼吸便平缓下来,头颅轻点,沉入梦乡。
呼——吸——
烛就合着那小姐的节奏呼吸。她正有意识地隐去自己的存在,就像猫的后脚故意合在前脚的足印上。
直到她彻底融进车厢之中。
怀中长剑紧贴心口,捂得温热。奇异的暖流就仿佛和她的血液交融。宁静,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便忽地将她包围。
但这宁静并不平和,而是如同暴风眼那般绝对、深邃、不容侵犯的静止。
就在这极致的静默之中,那些在梦醒时分她没能衔住的杀戮图景便在她跳动的指尖上重现。
她刺、宛如毒蛇吐信,直取首级。
她抹、好似低语缱绻,一剑封喉。
她点、她撩,无数精妙而狠绝的技法就随着指尖的律动浸入她的身体,要她跟着梦中那道身影一同起舞,一同饮血。
剑,便在她怀中低吟。
不是耳朵听见,而是那嗡嗡剑鸣就在她的胸腔中与她共鸣!心脏擂鼓般地狂跳,杀戮的律动就不止地由指尖撞入心脏,又嘶吼着冲进四肢百骸!
“铮——!”
寒光乍现,一声清越龙吟斩断夜色!
烛怀中所抱的长剑竟自行出鞘!所现不过三寸剑身,一弧极冷极锐的锋芒却照得这昏暗的华丽车厢亮如白昼,照得她眼底的固执烛火熠熠生辉。
然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千分之一秒间,发生在就连时间也未曾察觉的被斩断的一瞬间。
长剑归鞘,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烛也蜷起身体,呼吸轻细,变回那个柔弱的孤女。那慑人的寒芒与惊心的剑鸣就被时间忘却。只有在她神经上震颤跳跃的那股律动,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假。
寂静自窗外淌回车厢,一夜无话。
……
她睡得并不安稳。
马车无休止的颠簸就令她不能习惯,令她怀念起过去曾骑在牛背上的安稳日子。
只是那头老牛终究还是卖了,换了几块碎银,却换不回她娘亲的生命。至于它是生是死、还是生不如死?她不知道,也不配知道。
“小姑娘,你上了咱这车队,是要往哪去呀?”一道声音打破寂静。
这声音就绝对动人,有着足以令所有人都为之倾倒的绝对魅力。因为她话语间暗藏着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金钱相撞所激荡出的悦耳铃音。
烛没有抬头。她的视线就一直锚在那把冷硬的剑上。闷了半晌,才梦呓般地答道:“去南方。”
声音的主人乐了,她就从未见过这般木木傻傻的痴儿。盘着玉镯,那小姐又笑着追问道:“南方可大着呢,总得有个地方吧?”
这一次,烛沉默得更久。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整个车厢剧烈一跳。
她终于干涩地开口。
“只有南方。”
“不是家的地方。”
日光苍凉,熔万物为白银。唯独车厢角落,一点倔强烛火却咬着牙,守着那一方小小的橘色。明明灭灭,一如她此刻晦暗未卜的前路。
那小姐怔住了。
方才那关于“南方”的回答,干涩、苍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像一枚冷钉,猝不及防地楔入她惯常优渥而乏味的世界里。
玉镯停住了。
她那双总是流转着慵懒与疏离的杏眼,此刻也褪去了所有的漫不经心,第一次正眼看向那怀抱长剑的瘦弱身影,看向她眼底飘摇着,却固执地从未熄灭的烛火。
是悸动吗?一种感觉便催促着她必须说些什么。她润泽的唇微微开合,那些平日里娴熟无比的、或关切或客套的辞藻涌到嘴边,却忽然显得无比干瘪、轻浮,甚至……是一种亵渎。她最终将它们尽数咽了回去,如同咽下一口灼喉的沙。
沉默在车轮声里蔓延了片刻。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惯有的娇俏,多了一丝难得的郑重。
“昨日之后,我还未将名字说与你听吧?”
“阎欢。”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叫阎欢。”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落在烛的身上,仿佛要透过那层沉默的硬壳,看清里面真正的灵魂。
“若你到了江城,举目无亲,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便去城南‘永盛商行’,报上我的名字。”
角落里的少女并未抬头,只是抱着剑的手臂似乎更收紧了些。良久,一个细微却极清晰的声音传入阎欢耳内。
“我会记着。”
不是感谢,不是应承,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如同在荒野中记下一颗星辰的方位,冰冷,却绝对认真。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寂。如往常一样,只余下猎猎风声。
但一些无形的东西就变得不同。
阎欢不再摆弄她的玉镯,因为比这玉镯更令她愉快,更能消遣时间的活动就被她找到。
她看见烛即使在她最疲惫的浅眠中,手指依旧紧扣着剑柄,仿佛那已成为她肢体的延伸。
她看见烛从那褪了色却整洁如新的旧衣中取出干硬的饼子,咀嚼得缓慢而用力,仿佛味美与否于她并无所谓,吞下食物就只是为了生存。
这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活法,属于离群之狼的倔强活法。
阎欢又看向那小小人儿,看见她太过苍白的脸蛋,看见她太过单薄的身子,看见她在蝶翼般扑扇的睫帘下,太过明亮的湛蓝眼眸。亮得发冷,却又在极近极近时渗出些微的暖意。
烛仿佛心有所感,毫无预兆的抬起眼帘。四目骤然相对,无人闪躲,无人慌乱,她们的目光就这样交缠在一起。
忽地,阎欢笑了,笑得平生从未有过的放肆、欢脱。她竖起一根纤指隔空点了点愣住的烛,声音像是发现了某种珍贵秘密般畅快和戏谑。
“木头。”
烛怔在原地,抱着剑,脸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茫然无措的神情。那层冷硬的外壳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和称呼敲出了一丝裂缝,露出底下属于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懵懂。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剑。
仿佛那能给她提供一丝抵御这“攻击”的底气。
而阎欢的笑声渐歇,余韵却仍盈在眼角眉梢。她看着烛那副难得的窘迫模样,觉得自己似乎终于抓住了一点真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