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未住，马还未停。
属于北方的一切就与车厢中的二人相遇……而后相背，将对方远远甩开。
一叶红枫从远方飘来，轻轻落在烛的发间，好似一团骤然凝固的火焰。这红枫便像极了她，一样的火红、一样的无所适从，一样的被命运戏弄的风吹向……不是根的地方。
阎欢就想把它攥在手里，紧紧地攥在手里。
她伸出手，迎着烛探究似的目光。没有收回，她的指尖就穿过烛那锦缎般凉滑的乌黑长发，将那一团飘忽不定的火拈在手里。
分明无味的枫叶，此刻就比她有过的所有香囊来得香气动人。
那是一种如冬风般凛冽、却又带着阳光气味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烛没有说话。她静静看着阎欢珍重地将那枚枫叶别在发间。眼底冷火轻轻摇曳，终是没有说话。
阎欢亦不曾说话，她就已得到令她满意的答复，已将想要的物事纳入掌中。
马还未停，路还未尽。
二人就任由这沉默在这小小空间内蔓延。这沉默却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古怪，却令人心安的……默契。
阎欢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烛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抱剑孤女。
只是有时，阎欢会在烛啃着干硬饼子的时候，主动分给她一些精致的点心。烛从未拒绝，但也从未有过多余的情绪。她就只是沉默着接下，仔细地吃完。然后，在某个风声萧瑟的夜晚悄悄坐在阎欢的身边，将自己仅有的、并不宽厚的臂膀，连着并不炽热的体温一并分享给蹙眉的她。
那天晚上的星星很美，近得就几乎贴在一起。
可是星星之间的距离却并不近。娘亲说，星星之间就比大地和天空的距离更加遥远。
但这并不妨碍它们用尽全部的光，跨越亿万斯年，相互奔赴。
窗外找不出北斗。
许是南方近了。
鼻尖萦绕着自阎欢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安定檀香。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感觉就拥着这抱剑的孤女，一直以来都紧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也在这片璀璨星空之下，前所未有地松弛下来。
烛的头沉了，一点、一点，终于垂下。
终于相拥而眠。
星光洒落，替她们披上银白的被。这一刻，仿佛天地间只余下这辆奔向南方的小小马车，只余下这对奔向对方的小小人儿。
又近了。
天亮，又是一声鸡鸣。
阎欢睁开眼，身上暖得惊奇。
朝阳往车内投下温暖而恒定的橘红光柱，几缕烟尘在暖洋中翻滚。只是此刻，这阳光就不比她所感到的温暖更温暖。
肩膀麻麻的。待她垂眸一看，一颗毛茸茸的乌黑脑袋正伏在她脖颈间呢。清浅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拂过她耳后的肌肤，在她的心湖之间勾起阵阵涟漪。
臂弯内传来温软的触感，是那痴儿。依旧抱着那柄冷硬的剑，只是此时更要把整个人都交付与她似的，偎着她。即便是全身重量都倚在阎欢怀中，她依旧是那么轻，仿佛一片羽毛那么轻……风一吹、就会把她给刮跑了。
阎欢的心尖像是被这过于轻盈的重量坠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软。
只是今日无风，她大可安心地、再多贪恋几分这片刻的安稳。南方还未到，就让她再多纵容自己一会儿吧。
她不做声地将怀中人儿搂得近些、紧些。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停憩的蝶。下颌抵着那柔软的黑发，又一次闭上了眼。
风声渐息，北方刺骨的寒风，似乎是没能追上来。
……
车轴的吱呀声细了，取而代之的是马蹄阵阵踏在某种坚实路面上的轻快节拍。一直缠在耳边的猎猎风声，此刻也稀了。
待到阎欢再醒时，怀中的温暖与重量已不再了。烛已将两人之间那令人眷恋的距离拉开，又一次地抱紧了那柄冷硬的剑，面色如故，冰冷得令她怀疑起那温暖的依偎是否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深吸了一口气，一贯的疏离便又一次地回到阎欢落寞的眼底。她坐起身缕了缕微皱的衣裙，却在指尖抚过肩颈时触到那尚未完全消退的、细微的麻。
小小的，却极真实。
“江城近了。”她听见她的声音这般说道。
烛依旧是没有回应，但在一片寂静之间，阎欢却觉得自己听见一声极轻的鼻音。小小的，却极真实。
“嗯。”低得像是无意识的呼吸。可阎欢是知道的，知道那个总是紧紧绷着的女孩，就是连气息也不会漏出的。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宽阔，尝过的无数晨露便令它泛着一层微微的光。两旁商铺林立，一面面旌旗迎风招展。跟着，一切令阎欢熟悉的市井喧嚣就顺着风吹入她的耳内。
起风了？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那小小的人儿……似乎已被风刮跑了。
“记着我的承诺。”她对着风说，而风又有否将她的话语传达了？我们不得而知。
可是阎欢知道的，她会记着。
烛会记着。
只是她那乱了的心就不允许她去道别。道别会在她的胸中撕开一道炽热的伤口，而她便正如曾受过伤的小兽那般，拒绝所有令她有痛苦感觉的选择。
转过身，她抱紧长剑，孤身闯进这片喧嚣而陌生的天地之中。
她先是闻到异域的香料味道。而后，温暖、水汽、吆喝声、和所有的纷乱色彩便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与北方旷野截然不同的一切就将她的眼、耳、鼻尽数占领。像是一粒冰忽地被投进滚沸热海，这北方的孤女，就为陌生的南方所淹没。
这一刻，她便有了一份切实感觉。
南方到了。
……
可她不想逃了。
熟悉的冰冷贴在心口，那是不属于南方的温度。
是由北风淬炼过的、钢铁的寒意。
在这令人无所适从的暖湿混沌中，唯有这份冰冷，是她与那片苍凉大地最后的连接。没有融化，反而在她胸中越烧越旺。
怀中还有干饼半张，在天黑之前，她必须为自己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