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烛有所动作,一种蛇一般冰冷而湿滑的感觉便已悄无声息地附上她握剑的手背。
是一只手,纤长、苍白、骨节分明得近乎嶙峋。它以看似轻柔的力度虚扣着烛的手腕,拇指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贴紧了,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
没有发力,这份感觉便已令烛动弹不得。她的血液几乎冻结,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这一刹间紧紧锁住。
“唔……使着如此利落的剑法,你的手却不像个习武之人。奇怪。”
那声音忽地退开,只是那只苍白的手仍不愿罢休,它蠕动着,又要侵入她的指缝。
不。
抓住那只手脱离她虎口的间隙,烛便以一连串令手的主人也感到惊讶的动作迅速脱身。下一瞬,她的剑鞘便已抵在来者的喉间了。
“为何不拔剑?”那来者问道,她的声音没有半分颤抖,反而带着某种猫戏老鼠般的玩味。她是个身形消瘦的高大女人,虽然全身都被一袭黑袍所掩盖,但烛就是能从她剪影般的轮廓间依稀辨认出她的大致模样,辨认出她那隐在兜帽阴影下那双历经风霜磨砺的、非比寻常的锐利眼睛。
“还未出鞘的剑是威吓的工具。”烛缓缓答道。她的声音平稳而冷澈,一如她手中稳如磐石的剑鞘那般将那高大女人压制。
“已出鞘的,便是杀人的凶器了。”
“哦?”烛的话语就勾起她的兴趣。兜帽微动,那黑袍女人饶有兴致地又打量了她一会儿,这才说道:“这么说……你不杀我?你就不怕我忽然改了主意,杀人越货吗?”
烛的剑鞘并未有半分颤动,瞳眸深邃。“阁下若真欲动手,我便早已死了。”
她便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
顿了顿,她的眼底掠过一丝近乎野性的傲然。
“可如今我还活着,还握着剑。”
“之后若我还是死了,便只能是我学艺不精,合该如此。”
巷内死寂,只余下远处模糊的市声。
黑袍女人静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合该如此’吗?……嘿。”
她缓缓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了喉前的剑鞘。
“不错。”黑袍女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真正的赞赏,有如品鉴一块璞玉。
“跟着你,便不算埋没了它。这剑,我不要了。”
话锋一转,那妩媚而危险的语调再次缠绕上来:“但我对你,很感兴趣。”
而后,一件物事便以最恰好的力道轻轻落入烛的掌心,触感就如同它的主人那般冰冷、而湿滑……是一块有着繁复暗纹的玉牌。
“天已暗了。”黑袍女人的身影开始向后融入更深的阴影,声音也逐渐飘忽起来。
“若你有心,他日可往城南‘百器阁’与我一叙。”
“这块令牌便是我的诚意。”
一如她来时那般,那黑袍女人悄无声息地再度消失于阴影之中。
又是城南么……
烛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玉牌,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警惕。她记得的,阎欢所言的“永盛商行”同样在城南。关于“百器阁”,兴许她便知道些什么。
烛就自然不会傻到赴那意图不明的约。她从不轻信任何人,更不信任这些藏在阴影中的魑魅魍魉。
现在的她就知道,在江城开出的繁盛花朵之下隐藏着的“根”,就比北地的风沙更令人窒息。
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她就绝不会如刚才闯入暗巷那般,莽撞地将自己送入虎口。
待她确认那黑袍女人的气息已消失无误后,烛便在那几具狼藉的尸身前蹲下了身,她正要为这几具无用的废尸赋予它们最后的价值。
几枚铜板,一纸烂钞……这便是它们的全部价值。这些底层渣滓的命,就和他们的口袋一样干瘪。
不过纸钞的面额,却也足够她寻一间偏远民宿暂作歇息了。
唉,若是再多些便好了。
烛在心里暗自叹道。原因无他,只是她从主街来时,便想买下那块糖糕了。
周遭的血腥味越发浓烈,在引来官差或者其他江湖人士不必要的注意之前,她须得加快脚步,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
“这位客官,请随我来。”
分明是带血的脏钱,店小二在收下时却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他利落的将纸钞纳入柜台抽屉,又找出几枚散钱来。
“楼上右手最里间。过路人少,最为清净。”
提起一盏昏黄的油灯,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引路。陈旧的木质地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在灯影的角落,烛便看见几点菌斑。
“热水得额外加钱,子时过后莫要喧哗。”
吱呀声忽地停住,小二已领着烛来到一扇斑驳木门前。推开门,现于眼前的空间就比那暗巷更逼仄、更黑暗。待潮气散去,眼前便只余下一桌一椅、一张古旧的床。
“就这儿了。”他将油灯放在桌上。“有事摇铃,没事别瞎晃悠。这儿的住户,可不想被人瞧着。”
说完,也不等烛回应,那小二便自顾自地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远去了。
烛也懒得回应他,她要与他说的词句已说尽了。反手将大门闩上,烛便借着灯光用剩下的旧衣将床铺上。
她就绝对不想与这张床有任何直接的、身体上的接触。天知道这上面是沾过血,还是其他更……腌臜的东西。
要不是看在它实在便宜的份上……
烛暗叹一声。
是了,在这繁华江城中,这间民宿却有着廉价到近乎古怪的价格,以至于她还能从干瘪的钱袋中挤出来一丝余裕、一点足以让她实现那个小小愿望的余钱。为了这块糖糕,她便决定在这是非之地将就一晚。
只是,这块糖糕却不是为了填饱她的肚子。
她已决定了明日要去永盛商行。而这,便是她要带给阎欢的见面礼——她从血和泥泞中拧出的一点点“甜”的东西。
她知道阎欢这样的富家小姐就比这要吃得更精致百倍、昂贵千倍。可这便是她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这便是她的全部。
她的诚意向来这般单纯、直接。对于自己信任的人,她就毫不吝惜,付出自己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