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是在打更人的敲梆声中醒的。
这人满为患、寸土寸金的繁华江城,可容不下报晓的鸡鸣。
远处船工的号子穿过薄薄的木板墙,一声、一声,仿佛敲打着黎明前的黑暗。
昨夜她睡得仍不安稳……事实上,自她离开家后,除却与阎欢共度的那个星夜,她便再没睡过一个好觉。
就连赖床也没有过了。
但她就明白的,明白她向来……很贪恋温暖。
贪恋阳光晒透麦秸的味道、贪恋娘亲粗糙却温柔的掌心、贪恋王叔炉里永不熄灭的炭火……贪恋一切能驱散北地那侵彻骨髓的寒意的……短暂温暖。
只是命运吝啬,就偏要将这些温暖从她的生命中剥夺。最后、最后……留给她的便只剩下这柄冰冷的剑。
窗外的天已渐白,吆喝声也重新回到街上。是江城醒了。像一朵瑰丽的花儿,一经阳光照射,江城的繁华便忽地盛放开来。
甜糕的香气透过湿漉漉的晨雾,提醒她该出发了。
是该出发了。
没有收起床上垫着的旧衣,烛便只是抱起长剑。
染过污的东西,便是再有感情,她也不会再要了。
……
走到小摊跟前,烛这才发现这所谓糖糕并不像阎欢蹭给过她的那些点心一般精致小巧,而是一大块间杂着蜜枣及一些胡乱切口的黄米粘糕。
许是受了晨雾影响,这块烛特意要求切得方正的糖糕已不热了。
可是糕点怎能不热的?
北地苦寒,若是连吃食也是冰冷地下肚,那便像吞了刀子似的将五脏六腑俱剖开来,叫人连心都冷彻。
烛是断不能接受这点的。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南方的人便习惯在正餐之外吃些清凉的甜点。
盯着油纸包着的糖糕想了又想,烛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咬着唇,将那糖糕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处。
她就要用自己的方式做那最后的尝试。笨拙地、执拗地、用自己的胸膛煨着那块冷糕。
烛再度溯南而去。
只是这次,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
……
城南,是江城这颗水运明珠最华彩的篇章。
光是一条足以令数架马车通行的青石板大道便足以彰显这点。
车马辚辚,行人匆匆。伙夫与游客摩肩擦踵,南腔北调的交谈话语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稠的、由财富和欲望、香料和新茶交织而成的“城南味道”。
目光所及,俱是一派盛宴之景。绸缎的光彩、玉器的润泽、女子钗环的闪烁和孩童糖画的晶莹……一切都被南方充沛的阳光和水汽浸润得格外饱满、鲜明。
这里的一切都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若是想在这找些什么东西,无异于在土豆丝里挑姜丝。
只是烛就偏偏就能在这五光十色间精准地找到她想见的物事。它便太过气派、太过张扬,只是存在便足以代表江城的极致繁华。
鎏金的牌匾高悬着,比其他任何店面都要高。每当太阳升起,它便永远快人一步地绽放出夺目光彩。
两匹威严石狮分立在大门两旁,足有二人高的大门之中就连来往的伙计也都衣着光鲜。大门漆过,朱红之色远胜于绸缎庄摆出来的样品。
与烛所站着的街角仿佛两个世界。
像一道徘徊在光明边缘的阴影,只是此刻,她便要冲破那条界线。
“我找阎欢。”那伙计听见她的声音,掷地有声,仿佛钉在他的耳内,冷硬、且不容置喙。
“去去去,你这穿着粗布衣裳的野丫头、没点规矩,怎地能直呼小姐名字。快快离开,莫要碍了客人的眼!”伙计先是一惊,赶忙扯着她的衣角带到一边,悄声说着的同时,眼睛还不停地往门内瞟,生怕惊动了堂内客人。
“哎呀,你莫要被人哄来做些傻事。换作其他人来了是要挨打的。”直到将烛带到客人没可能瞧见的后门,伙计这才苦口婆心地劝道。
“便让她进来吧。”这声音烛是认得的,那被丫鬟簇拥着款步而来的人……
“她是我的贵客。”声音沉稳而肯定。
不是阎欢又能是谁呢。
她换上了南国时兴的绫罗裙衫,颜色娇嫩、发髻精巧,面上堆着客套的浅笑。只是当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时,烛却注意到她眼底升起的光,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烛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收紧,抓向她所依赖的剑。她的指尖擦过那块捂在心口的糖糕,已是有了些许热意。
只是却不比她面上这般的热。
下一刻,阎欢动了。
她轻轻抬手挥退了身旁簇拥着的下手,一步、一步,像是踩在烛的心弦上那般缓缓走来。
直到她们贴得极近,就连鼻子都差些撞在一起时,她才停下。目光从烛明显未曾休息好的苍白面庞,移到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最后,落在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那口剑……和她护在心口的、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某物。
阎欢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客套的寒暄话语。但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像一阵暖热的风拂过烛的发丝。她伸出手,并非接住那油纸包,而是拉住了烛的手腕。动作很轻,却也一样的不容置喙。
触感温润,带着南方女儿特有的柔软。
“外面风大。”她的声音还是如初见那般地悦耳。“跟我进去。”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阎欢便拉着烛的手将她带去里屋。
烛任凭那只温软的手拉着,没有说话。她只是有了一种感觉:此刻,她手中那块被小心翼翼暖了一路的糖糕,这才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