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被阎欢半赶着地迫进里屋,烛这才看见负手将门合上之后,阎欢脸上那抹像是放松、又像是问责的假笑。唇角勾着,眼底却是冷彻。
很危险。
只是这份冷却散得很快。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默了片刻,阎欢的眸子最终还是如水般地化开,说道。
“半日未见,你的眼底便又添了一分憔悴。”
她勾着手用指节轻轻抚过烛的眼下,像是在疼惜一件极美却极破碎的瓷器。最后,停在那一抹淡淡的青色痕迹上。
“昨夜有否安稳?比起北地,也许江城的夜还是太过喧嚣。”
“北地的风,也叫人难以入眠的。”烛面上没动,目光却躲闪起来,声音亦变得干涩。
于是真正的笑意便浮于阎欢的脸上:“木头。”
她拉过烛的手引着她一同在床沿坐下,过近的距离便令烛立刻绷紧了神经。
只是一股清晰的、带着檀香的温暖气息就被烛所感觉得到,死锁的关节亦慢慢伸展开来。
“烛。”
阎欢便低低唤道,语中满是亲昵。这是她第一次叫烛给自己的名字。
只是烛却没能应承。茫了许久,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答了个木讷的“哦”字。
那股温暖就令她的精神松懈,而这一切都被阎欢看在眼里。
于是阎欢唇角的笑意便更浓,与她的距离便更近。
“这便并非你的本名。这怎么可能是你的本名。”她的双眼就紧紧追索着烛躲闪的目光,似是能从中看出朵花儿来。
迫到烛终于怯怯地泄出一线呼吸,阎欢的追猎这才作罢。她眼中的促狭散去,仿佛已饱足一般地松开了烛。
“不过……若你不愿说,便罢了。我所认识的便只有眼前的烛。”只有心上的烛。
只是有些事便不需言表。
顿了顿,阎欢的视线飘向比窗棂更远的远处,神情近乎悲悯。
“江城虽大,却是做不得任何人的家的。”
“金钱就如汹涌的河水,无止息地在此流动。滋养着江城的繁华,却也冲刷出深不见底的欲壑。”
忽而,阎欢的手中便出现一份重量,一方用油纸精心包着的,温热而软糯的某物。她的思绪也因此落回这方小小的床榻上。
“啊呀,这是?给我的?”意想不到的展开,便是阎欢都感到有些惊讶。这个昨日还身无分文的女孩儿是如何能带来一块糖糕的?
况且、这物事入手时竟不是凉的……这傻子,莫非是将它用身子一路暖着吗?
真是个傻子呀……
暗叹着,比起无奈,阎欢的心却更多是温暖,跟着那块暖了的糖糕一般被熨得温暖。而后,她面上的笑便跟着越发真切。
越发不真实。
因为这笑来的就令她陌生,像是在漫长极夜中突兀出现的一束日光。
她有多久没有这般真心实意?这般笑过了?
以“欢”为名的她,却自打记事起便从未尝过欢乐是何种滋味。
像她这般被圈养在华美笼中的金丝雀儿,羽毛要梳得光鲜亮丽,鸣叫需符合固定的音律。仿佛她的存在便是为了点缀门楣、联姻结盟,一个用以彰显阎家财富与地位的、活着的肉塑。
而肉塑是不被允许拥有自我与感情的。
喜悦令她失态、悲伤则令她懦弱、愤怒就更令她不堪。她必须永远得体,永远优雅,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的假笑。
这是她用以面对诸多审视目光的,唯一武器。
如此,多年过去,不假思索扬起嘴角的本能就早已被她忘却。
直到此刻。
直到某个傻女孩带着一块本不应温热的糖糕,闯了一扇本不应踏入的大门,不顾一切地用她的“真“在她冰封的心湖之上悍然凿开一道裂痕。细微、却无可挽回。
亦不想挽回。
一些道不明的、滚烫的情绪便从那道裂痕涌进阎欢心底,冲撞着她已习惯冰冷秩序的心房,令她的眼中泛出如针刺般的酸涩。只是她唇角却违背了她的所有教养与克制,扬得更高,甚至咧开嘴、摇着头,露出一个混合着苦涩、茫然与巨大慰藉的、无所适从的笑。
露出一个绝对不被允许的“真”。
没有说话,阎欢没有。
烛亦没有说话。一切沉寂正如当日那狭小的车厢中那般。
只是这次,烛便轻轻地靠在阎欢的身畔,而阎欢便也将她的手轻轻绕过烛单薄的背,放肆地捉着那只终于不再紧扣着剑柄的温软柔荑。
便去他吗的礼数吧。阎欢心想。
此刻她便想真正的做,她没能成为的“欢”。
“谢谢你。烛。只是……”她的声音极温柔,像是情人间甜蜜的耳语。吞吐的热气落在烛的耳垂,惹得她浑身猛地一颤。而清楚感受到怀中人儿反应的阎欢面上的笑便更加满足、更加狡黠。
“你知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凉糕。”
侧过头,她的唇瓣几乎是吮着烛的耳尖,用气声轻轻吐出下半句。
“!”
烛的大脑仿佛烟花炸开般地一白。
看着烛这副罕见的懵然模样,阎欢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肩头,闷闷地笑了起来。起初还是压抑着的低笑,随着肩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变成了清脆而畅快的笑声,仿佛要将积攒了十几年的欢愉在这一刻尽数倾泻。
烛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震动和耳畔银铃般的笑声,脸上的热度烧得惊人。她有些懊恼,又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挣脱这个让她心跳失序的怀抱。
“不准跑。”阎欢却收紧了手臂,将她箍得更牢,带着笑意的声音黏糊糊地贴着她的颈侧,“谁让你不问清楚就瞎暖和的?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上扬,带着说不尽的亲昵与调侃。
烛不动了。她能感觉到阎欢笑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微麻的痒。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她却……并不讨厌。
“木头,”阎欢笑够了,微微抬起头,眼角还挂着笑出的泪花,她伸手,用指尖轻轻拭去,“你怎么这么……可爱。”
可爱这个词,从未有人用在烛身上。她习惯了被形容为冰冷、坚硬、像块石头。此刻被阎欢用这样带着水光的眼神望着,用这样柔软的词语形容,她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却又隐隐渴望更多。
阎欢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强作镇定的侧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她掰下一小块凉糕,没有自己吃,而是恶作剧般地,轻轻点在了烛的鼻尖上。
微凉。
便令烛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阎欢还未收回的指尖。
两人都愣住了。
随即,阎欢爆发出更响亮、更肆无忌惮的笑声。而烛,在最初的怔愣后,看着阎欢笑得毫无形象、光彩夺目的样子,一直紧绷的唇角,竟也极微弱地、生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阎欢捕捉到了这抹转瞬即逝的弧度,笑声渐歇,眼神却愈发温柔深邃。她倾身上前,用唇瓣轻轻啄去烛鼻尖上那点甜腻,然后,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嗯,这样尝起来,”她一本正经地评价道,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更甜了。”
烛彻底僵住,整个人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铁,从里到外,滚烫得快要融化。
窗外,江城依旧喧嚣。
屋内,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某种比糖糕更甜腻、更温暖的气息,正无声地弥漫、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