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一角，百器阁。
入目是一片无止尽的黑，漆黑。大门、围墙、瓦顶……楼宇高耸入云，一切俱是漆黑。
就连人声与鸟鸣也一并褪去，仿佛世间便仅存这一片漆黑，吸纳一切声音与色彩的、绝对漆黑。
一个身材魁梧、树一般的汉子便生了根似地立在漆黑的门楼底下。一袭黑衣，仅在他偶尔变换重心时，才得以在他飘飞的袍角内侧、窥见一弧森然的冷芒……一只金属铸造的铁臂。
“我来见人。”一只乌鸦惊起。
“‘玄水令’？！”那壮汉的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声音因震惊而颤抖变调。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身形单薄的女孩，这才难以置信地说道：“这东西……怎会在您这般……‘文雅’的人手里？”
见烛没有回话，那壮汉跟着说道：
“……真是稀奇。这玄水令已是许久未现过世了……曾拥有过它的每一个主人，便都将自己的一切押在了大人的桌上。”
“一切？”
“一切。所有他们能付出的、或不能承担的……代价。”
留下一句沉闷的肯定，那壮汉又似陷入某种困惑一般地锁紧了眉，低声自语，又像在试探。
“怪事……今年，阁内并无告示称有令牌发出，而所有已不再被拥有的令牌，按理皆已尽数追回……”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刺向烛。
“您到底……是如何得来的这块令牌？”
烛抬起眼，迎上他那探究的、带着压迫感的视线，天一般洁净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只反问了一句，声音冷澈。
“你该知道吗？”
要是连一个看门的喽啰也能对着她的客人出言不逊，那这墨夫人……不见也罢。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那壮汉周身的气势为之一滞。他脸上的凶悍与疑惑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他微微垂下头，侧身让开通路，语气变得恭谨而干脆：
“不……是我冒昧了。我这就为您引路。”他退开身子，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
百器阁内。
穿过那仿佛隔绝维度的厚重围墙，眼前所见亦是一片漆黑。没有在永盛商行内见过的花团锦簇……这百器阁内，便是半点杂色也没有的。
只是这一片纯粹的黑，却不令人觉得单调。
因为其中楼宇的营造法式之精巧、布局构造之繁复就令人瞠目结舌，以至于去到心生敬畏之程度。
目光所及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块砖瓦俱皆有着无比玄奥之暗纹。在行进间，随着光线与角度的细微变化而分别呈现出如水波、星轨以及一切自然道理的意象。那是一些极度浓缩的凝实符号，呼吸着……如有生命般地呼吸着。
“踏——踏——”
那壮汉的脚步极轻，这点烛便感觉得到。只是无论他怎样运着轻功，声音、就是如此的突出。
因为这条路上就实在太静、太静。途中，她也不是没见过一些貌似人形的东西。只是在这条路上仍呼吸着的，便始终只有她与那铁臂的汉子……或者……那些符号。
已过去不知道多久，直到他们终于拐进一处广场内，眼前这才有了些许人气。那些正呼吸着的人们也都同那壮汉一般着一袭黑衣，身上要么少些零件、要么多些……三只眼的、四只手的。更有甚者、就连面孔也都替换成了冰冷的铁面。
“踏——”
壮汉的脚步停在一幢四面开窗的三层楼前。
“此地名曰‘清净阁’。大人用以会客的地方。”
窗格黑洞洞的，一个个格栅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眶，空洞、并满怀恶意地注视着来人。
离开之前，壮汉又与烛补充道。
“请您切记：进去之后，莫要说话、莫要离开，直到大人真正来到你面前……在那之前，无论您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妄动。勿看、勿听、勿思，只需等，无论多久。”
“出来后，请您也莫要将您的见闻，与任何人说起。”
“大人的规矩便只有这些。”
言罢，那汉子留下她转身离去，他全力运起轻功，每一步都极慢、极小心，仿佛生怕扰了这方死寂的空气。
……
“我便一直在等你来。”
刚一进门，墨夫人的声音便如往日那般带着湿热气息地精准附在了她的耳边。
“玉牌上的暗纹是怎么回事？”烛全然无视了这故弄玄虚的登场，她不擅长，亦不屑于任何寒暄。没有迂回，她便直接切入正题。
“啊呀，真是单刀直入得可爱。”墨夫人的声音似一阵阴风掠过烛的身畔。“只是我却并不讨厌……啧啧，因为你这张脸儿就是如此讨人喜欢，尤其是——这对眼睛。”
一只冰冷而湿滑的手倏然伸出，以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掌住烛的脸颊，将她的头抬起，迫使她对上暗处投来的目光。墨夫人的面容依旧大部分隐于阴影之中，唯有那双眼睛，比烛记忆中的任何片段都要清晰。
那是一对非人的、金黄的蛇瞳，竖立的瞳孔闪烁着冷光。危险……也令人着迷。
“孤身一人便敢闯进他人的巢穴……”墨夫人的指腹如蛇信一般舔过烛的下颌。“真不知是该夸你有胆，还是该损你无谋呢？”
接着，那对蛇瞳轻轻眯起，狩猎般的意味陡然浓烈。
“你很在意那个男人吗？”她忽然问道，声音轻柔，却带着致命的穿刺力。同时，烛的脖颈处亦传来某种令她汗毛倒竖的力道！
“你知道他。”只是烛却不惧，她捉住作怪的手，拇指指尖紧紧扣着死穴，目光似剑锋一般地直直迎上那对蛇瞳。
“我知道他。”跟着，伴着墨夫人似是满足的轻笑声，作怪的手收了回去。与此同时，角落里的一处烛台无声燃起，两把交椅，三杯淡酒。
“不止是知道。”
一直隐去身形的墨夫人亦终于现身，鬼魅般地悄然坐上了其中一把交椅，面上挂着莫测的笑。
“请坐。”
没有推拒，烛面色如常地坐在墨夫人对面。
“杀谁？”她言语如刀。
“哦？”墨夫人挑眉，似是有些惊讶。
“杀谁？”烛又重复一遍。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若要同墨夫人你做交易……”暗沉的剑鞘被烛横拍在桌上，滑出一角，显露出其下剑身峥嵘面貌。“这把‘剑’，便是我这般的人能提供的……唯一价值。”
“聪明，我便喜欢与聪明人说话。”墨夫人缓缓鼓掌夸赞道，她是一个丹凤眼，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女人，分明笑容满面，却给人以阴狠的感觉……仔细看去，这才发现她的发下竟是没有眉毛的。
“只是除去这个，我就还有另一个提案……”她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眼底的金色却越发深沉。
“加入百器阁……我便告诉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不必了。”烛出声打断道。“你我……不过各取所需。”
“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