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秋，晚间的风裹着湿漉漉的寒气。不似北风那般凛冽割面，南方的风是如同无形的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漫过街道。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人声，反倒衬得她的归途更显寂寥。
烛踏在泛着潮气的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几不可闻。她正要回去。
回到那带着檀香气味的温暖怀抱之中。如约、而至。
只是，她就没能意识到在这奔赴之后隐藏着的、自己的心意。她只道那是一个约定，定下了，就必须遵守。
阎欢……
默默念着予她以温暖的人的名字，就连浸透筋骨的寒意似乎也散去几分。她的手中还握着来时阎欢给的银哨，就好像阎欢一直陪在她的身旁、扣着她的手掌。
说不清对她是个什么心情，烛便只顾着低下头，将怀中的长剑抱得更紧了些。
“啪嗒、啪嗒。”是趿拉着的木屐声响。一下、一下，突兀地横在寂静的夜中。虽与烛相去甚远，但存在感就是异常强烈。
烛不动声色地将环抱着剑的双臂调换了位置，令她的右手去到剑柄周围。
按理说，除开那几条特许通航、彻夜不休的繁华水道及其沿岸的夜市街……江城的其他区域，便都处于严格的宵禁范围内。
虽说如今朝廷式微、律法松弛，巡夜的兵丁也几乎形同虚设，只在几条主干道上装点门面。但长久以来形成的规矩与惯性，就依旧令百姓在入夜之际便紧闭门户。非不得已，绝不外出。
因此，在这连野狗都老老实实蜷在暗处的时刻。这般闲散的、趿拉着木屐的声响，就绝不该出现在此时的街道上。
“啪嗒。”湿冷的风自黑暗的巷口中倒灌而来，夹带着粘稠的恶意，那脚步声竟已在瞬息之间毫无征兆地到了烛的近前！
烛的瞳孔猛然一缩，虚扣着剑柄的右手暴起捉住剑鞘向上一挡！
“！？”预想中的袭击却并未到来。那戴着宽大斗笠的高挑身影就只是硬生生地停在距烛三步之遥的位置，仿佛被某种无形丝线骤然拉紧的木偶一般。
而后，它掀开斗笠一角，露出一只金红蛇瞳。
“烛。”那“人*的嘴唇微微开合，僵涩的声音却从它腹中传出。
“你是何人？”
“嘿……”令人牙酸的摩擦响动构成了它的笑声，它的唇角机械化地扬起，道：“以这副面目来见你真是失礼。不过、这已经是我手头还残存着的最好傀儡了。”
“如你心中所想，我是傀儡师，你的目标。比起莫离，人们、便更多地称我为‘墨离’。”
“把我和墨家那群只会依循图纸、玩弄机关死物的蠢材合为一谈可真是令人不快。”她摊开手，暴露出其中怪异的球状关节。“天才如你我……又怎能与这些平庸之辈相提并论？”
忽然，它蛇瞳眯起，像是在回味似的。
“我记得你的手，滑滑的、凉凉的。”它用那仿佛舌头舔舐一般的目光扫视着，经过烛的面上，流下、最终落在烛的手上。“嘻……摸起来很舒服。”
它的话间就充斥着令人不适的戏谑。紧接着，它的语调骤然跌落，变得如乌鸦嘶鸣一般喑哑。
“没有一丝握过剑的痕迹。”人傀语气森然。
“……墨水的墨？”短暂地默了一瞬，烛这才发问。
自称为莫离的某物又笑了起来。
“是……也不是。”
“那日给你以令牌，方才又与你交易的‘墨夫人’的确是我，墨离。”
“但我之人生……就并不仅止于那个被规矩及派系所限制的……‘墨夫人’。嘿……有时候人坐上了高位，令人不快的麻烦和规矩反倒接踵而至。”
“不过好在我是个天才。”她紧紧抿着的唇带上一抹傲然。“什么身份、躯壳……我再造一个不就是了？”
“既然‘墨夫人’是你，又为何要我来杀你这‘墨离’了？”
“哎呀呀……”那腹中鼓出的声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娇嗔。“当然是因为我想见你，想与你再做一笔交易呀。”
“那何不直接与我见面？”烛没理会莫离的做作姿态，逻辑清晰地继续追问道。“为何偏要设下此局 ，引诱我去那百器阁了？”
“呵呵……”那人傀人性化地捂面偷笑。
“你这人，心思剔透、却也固执如石。不给你亲眼看看那玄水令的奥妙，我又怎能打动你？不让你亲眼看看百器阁中那些貌似强大，实则不人不鬼的东西，你又怎会同意我接下来的交易？”
那些东西……吗？
墨离之所指，无非就是那些被冠以“三手”、“铁面”之名的改造派帮众。回想起他们那空洞而狂热的眼神，烛的心底便泛起一丝冰冷的排斥。
老实说，她确实没能在那些人的眼底，捕捉到一丝属于“人”的理性光辉。他们更像是一群被某种扭曲理念驯化、只余下对力量盲目追求和绝对服从的……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可悲，因为他们明明曾经为人，却主动抛弃了为人的根本。
墨离敏锐地捕捉到了烛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认同。
“看来，你已亲眼见证了他们所谓的‘道’，走到了何等丑陋的尽头。”她声音平稳，循循善诱。“要是我说，这一切的根源……都是些肮脏鬼物从中作祟呢？”
“鬼物？”烛蹙起眉头，这个词便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剥皮鬼’。”人傀吐出三个字，蛇瞳于明灭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阁中那些高高在上却见识短浅的蠢货元老，不去钻研正道，反而受了这等鬼祟蛊惑，为了可笑的帮派斗争进而大肆推广那速成的人体改造之术……”
“起先还只是钻研些金属制的机关义体。后来，只要嗅到一丝力量的气味，那些人便什么东西都敢往自己身上缝。”人傀冷笑。
“为了那群蠢货的一己私欲，整个百器阁上下都变成了剥皮鬼用以打造‘完美’躯壳的血肉工坊。”
说到这里，它撇了撇嘴，抱起胸。
“其实百器阁会变成什么样……我‘墨离’，并不在乎。”她刻意强调了自己的名讳，句中满是唯我独尊的狂气。话锋一转，她唇角陡然咧开一个险恶的弧度。“反正此前，这群鬼物之中，被‘自愿’献身于我的研究的亦不在少数。只是这群肮脏的鬼物偏偏要把主意打到‘莫离’的头上去……偏偏要夺了那副符合我所有喜好的完美躯壳。这便令我感到不爽……非常不爽。”
“你猜怎么着？”人傀的腹语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金红蛇瞳因兴奋而微微收缩，“多亏它们以生命为代价‘鼎力相助’，我不只在傀儡操控上更进一步，连带着、对肉体构造与灵魂本质的造诣……也有了不小的‘精进’呢。”
她发出一阵低低的、如同碎玻璃摩擦般的笑声。
“嘻嘻……可笑这群傻子，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它们每日惶惶不安，却还要追着我‘墨夫人’这真正‘凶手’，去煞有介事地调查同族接连消失的‘真相’，将那叛徒‘莫离’即刻诛杀。”她语气讥讽，嘲弄意味溢于言表。
“而为了‘回报’它们的这份‘慷慨馈赠’，”人傀的金红竖瞳中寒芒一闪。“我便耐心寻了个绝佳的机会，将它们引以为傲的、那套剥皮夺舍的看家本领……”
它顿了顿，仿佛在品味那一刻的快意。
“……研究透彻，然后，分毫不差地，还治其人之身。”
它微微抬起那只苍白的手，指尖在空中虚握，仿佛掐住了某个无形的咽喉。
“而掐灭了它们那污秽的灵魂之后，剥下来的皮囊……”她放下手，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便成了任我支配的人傀素材……我虽不喜玩弄尸身，奈何这些皮囊就是强大……”
“怎样？我的故事，有否令你感到痛快、过瘾了？”人傀的面部浮现出一个鲜明的笑。显然，此刻她心情就极痛快、极过瘾。
……癫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