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
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般的刺骨屈辱。
莫离这番轻佻的说话就无异于侮辱她的人格，而她心底翻涌的厌恶更是升到顶点。
将情绪拆碎打落腹中，烛咬着牙，冷冷地将字句在口中切分后，如淬毒冰棱般狠狠吐出。
“我的爱、与恨，就不会、因你的皮囊、而改变分毫。”
却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未溅起丝毫涟漪。
莫离并未有所表示，她只静静听着，而宽大斗笠投下的阴影更将她的神情掩盖。
除开那双金红竖瞳。在阴影中，它仍无比清晰，并更清晰地倒映着烛孤峭的身影，将她深深囚锁于瞳孔深处。
似是心有所感，莫离的瞳孔忽然放大，左手迅速盖上了面颊，整个人如电流过体般的微微颤栗。
那不是什么意外或惊讶的表现，反而……
“嘻。”笑声清脆，带着病态的狂喜。
不似作伪，莫离高高扬起的唇角便昭示着她的满足。仿佛烛这番拼尽全力、带着灵魂灼烫温度的抗拒……恰恰是她最期望看到的反应。
她咧开嘴，露出上排森白的牙齿。
“啊……”她长叹一声。眼神迷离，几近陶醉。“正是这双眼睛、我所钟爱的、映着不屈灵魂的一双眼睛。”
视线在烛因愤怒而越发冰冷的脸上流连，莫离的目光便越发沉醉，而笑容更是放肆。
“好……太好了！就该这般硬颈。”她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不已。“你若当真屈服于我，我反而更会将你立刻放弃，因为我想要的就不是一个从来任我摆布的玩偶，一颗泯然于众人的、蒙尘的心。”
“只是，我便知道你不会认栽。你是如此特别，像广阔夜中唯一一颗耀眼的星，永远闪耀、永远自我、永远永不停息地燃烧。无穷的黑暗就磨不尽你的光辉，岁月流逝、亦不能将你的纯白染污分毫。”
“烛呀！”她忽然高昂的语调好似吟着一首异域的歌谣，鼓噪、邪恶。“记着你此刻的憎恶。”
“因为那将是你我之间、最恒久的纽带。”
……
“嘿……看你的表情多么僵硬。”她又轻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同时，黏腻的亲昵感觉再一次回到她的话语间。“想必你也听厌了我的真心倾诉。现在，我们便进入正题吧。”
她抬起头，将斗笠压得更低，直到连那对金红蛇瞳也淹没在阴影之中。太阳，似乎更灼人了。
明明已入深秋，温度不胜以往。可如同无数细密针刺，一阵、一阵、自体内穿破皮肤的古怪感觉，就偏偏在烛的身上出现。
莫离的唇角此刻便笑意更深。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及一丝极难察觉的……追忆，她的目光掠过烛怀中长剑。放缓了语句道：
“你怀中所抱之长剑并非凡品。其上的纹路，更不是经由百器阁现今任何人之手锻出。”
“我们，只是曾经拥有过那么一人。”
莫离收住声音，刻意停顿，令这句话的含义在沉默中沉淀。
“不知姓甚、名谁，旁人，便只在景仰的目光中，称他做——‘剑王’。”
“剑王。”像是在品味似的，莫离又重复一遍。
“一个傲慢的人，一个狂妄的人，一个……‘风流’的人。”她在读到‘风流’二字时刻意加重了读音。
“他是真正‘铸之一途’冉冉升起的新星，所创的独门锻打技艺更是直到现在都有人致力于完全复刻，可谓真正的‘冠绝天下’……”
“嘿……”与回忆的忽然联系就令她不受控地漏出一声讽刺的笑。“那时，百器阁还以宗门自居呢。”
只是这一切细微的情绪便如滴水涟漪。只是下一瞬，一切便如从未发生一般——莫离语调未改，依旧平稳地将叙述继续。
“……怀着‘剑王’之名，无论门内门外，所有人便都尊重他，敬畏他，予他以别人不可能的方便与权力。在当时，什么声望、地位、美人，不过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罢了。”
“可惜啊……”讽刺的笑意重现于她的面庞，只是这次就更恶意、更冰冷。“他就偏偏搅了一个贱民不得直呼其名的人的老婆。”无机质地，她喉间发出“嗬嗬”的气声，嘴却不见开合。
五指指腹轮番轻叩着槐树，她继续道：
“锻出再好的剑，卖再多的人情……”
“匠户，便始终是匠户。”
“没有与之相称的力量，累积的再多声望，在真正危机面前也只是一张纸。一戳、即破。”
莫离缓缓扭过头，金红的竖瞳中仍映着烛看不清面容的倒影。
“曾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不会帮他、与他称兄道弟的人不会帮他；百器阁？更不会帮他。昔日的追捧与敬畏，转眼就变成了划清界限与落井下石。”
“真正意义上的众叛亲离。按理说，后来他的下场，你我便都能想象得到。”
“只是命运这东西，就偶尔也会展现出它残酷之外的、一丝近乎戏谑的‘仁慈’。”她的语调微微扬起。“那位大人物，并不打算杀了他们……”
而后骤然跌落：“他要他们生不如死。”
“于是，他便得到了‘恩赐’。”莫离的声音犹如毒蛇吐信。
“将他那曾自夸不愿折的腰，用他那几乎不离手的锻锤、打折了；再像丢件垃圾那般，与那女人一同流至北荒……他要他拖着这具残破的躯壳，带着他视若性命的骄傲与爱情，在那片绝望的苦寒之地……一点一点，磨尽所有的锋芒与生气，在漫长的痛苦与卑微中，腐烂，湮灭。”
“自此，‘剑王’之名，便彻底从中原武林消失，只留下一段供人唏嘘或引以为戒的谈资，以及……百器阁至今未能填补的、锻技传承上的巨大空缺。”
“有人说他早已冻毙于风雪，也有人说他在北荒另有机缘……但真相如何，谁又知道呢？”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烛怀中那柄风格迥异、带着明显北地气息的长剑。
“这段故事，你是否满意？”莫离似笑非笑地将视线聚焦在烛冰蓝眼眸之上，话声，在空气中回荡。很久、很久。
“说完了吗？”没有回答满意与否，烛便只是冷声反问。
“说完了，便来斩——”
话音未落。就在‘斩’字刚刚出口的瞬间，一线寒光便已令空间错位的，将莫离的头稳稳挑在剑身之上。
“……我头吧。”被斩下的头颅嘴唇依旧张合。
斗笠无声滚落，露出其下苍白的面容。那双金红的竖瞳尚未涣散，其中凝固的情绪如同被冰封的深渊。
只是，恰在此时，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枯黄落叶，被微风吹拂，打着旋儿，悠悠飘落。
不偏不倚，正正隔在莫离最后的视线，与烛那冰蓝眼眸之间。
仿佛是天意，又或是某种最后的嘲弄。
叶片阻隔的刹那，她金瞳中最后闪过的那一抹复杂情绪，便再也不能为任何人所捕捉。
随即，那瞳孔中的神采，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
一声剑吟，这才自远处悠悠荡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