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叶落地。
莫离无头的尸身向后,直挺挺地倒在槐树根部。没有声音,没有见血,只有一些暗红碎屑从脖颈中的断口析出,在冷风中消融于无形。色泽、质感,与她先前碾碎的那片树叶如出一辙。
为了令自己的技艺不落入敌手,莫离便为自己的人傀设置了一道最后机关,令这躯壳在脱离她意识掌控的瞬间崩解、湮灭,不留一点痕迹。
说什么“亲自”,到头来,亦不过是另一具人傀而已。
烛直勾勾地盯着那双已黯淡的金红蛇瞳,视线中不包含任何情绪。
她就只是在看。看着那颗似乎被刻意保留下来,并未消散的头颅……它的唇角仍勾着。勾勒着一个凝固的、充满讥诮与莫测意味的笑容。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嘲笑着世人的愚钝,或是在庆祝某个只有它自己知晓的计划得逞。
而后,她抬脚离去,站过的地方连草都未弯。留那槐树之下,一片空空如也。
……
正如莫离所言,阎府上下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朱漆大门洞开,一群披罗着绣的男男女女像逐光的飞蛾一般铺满了整个前院。汗味、脂粉气、及各类名贵香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混杂着毫不经意的寒暄与转身即忘的介绍,奠下了阎府今日的主基调——喧嚣。
而烛此刻就抱着剑的,立在这喧嚣之外。
没有理会那些互不相识的女人之间的热烈攀谈,烛的目光投向人群正中,那颗被所有人的目光与心思环绕着的星。
……阎欢此刻正忙。之后,只会更忙。
比起融入这片陌生的喧嚣,烛的身上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完成。
收回了目光,烛大步闯进死寂的暗巷中。
她要去为那场交易,做个了结了。
……
百器阁依旧漆黑地矗立在道路一角,吞噬着光线与声音的,沉默着,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冰。
把门的那汉子倒是已换了新人。
只是换不换人,烛就并不关心——她向来不愿与这些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多费口舌。
出示完玄水令,也不管那眼神穆然的守卫作何反应,烛便跨过那扇漆黑大门,径直地朝清净阁走去。
与上次的寂静不同,这一次,从沿途那些深邃的廊柱后与半开的门窗里,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视线。那些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压抑的交谈声如同蚊蚋,在绝对的寂静背景音下,显得格外清晰。
“……是她吗?”
“那个墨夫人亲自……”
“未免也太小……太年轻……”
碎片化的词句隐约传来。
是墨夫人……或者说以墨离身份行事的莫离为她造了势,将这“外来的利刃”即将“清理门户”的消息放了出去?
烛抿紧了唇。不管莫离此举是想增加她行动的合理性、掩盖自己“自戕”的真相;又或是要将她牢牢绑上这辆战车。这让她暴露于江湖视野的举动便令烛感到不适。
她步伐未停,不曾加快或放缓半分,如同行走在无人的旷野,任由那些无形的目光与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又在她身后悄然退去。
“你来了。”
声音自“清净阁”最深沉的阴影中传来,依旧是那属于墨夫人的、带着湿热气息与妩媚尾音的腔调,黏腻得如同沼泽中升腾的雾气。
烛的脚步在阁内中央停下,怀抱长剑,望向声音来源。那里,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能隐约辨出一个窈窕的模糊轮廓。
“斩下我头的感觉怎样?”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有否让你感到几分快意、或是……解气了?”
烛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张冰冷的玉雕面具。
“我的感受与你无关,”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何必在意?”
“你我之间,”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后四个字,如同划定界限,“只有交易。”
短暂的沉默。
随即,阴影中传来一声似嗔似怨的轻叹。
“啊呀……”墨夫人的声音里染上几分虚假的委屈。“你这张小嘴吐出的字句,就比这江城的夜风……更叫人心寒呀。”
那语调百转千回,仿佛烛是什么负心薄幸之人。
“够了。”
烛的声音不高,话语中却带着惊人的寒气,如强风骤然刮过那般,将墨离刻意营造的暧昧氛围瞬间驱散。冰蓝的眸子刺向那团阴影,莫离的人头便跟着玄水令一起,像块垃圾似的被丢在桌上。
声响在寂静的楼内格外清晰。
“交易已完,你我一并两清。”
“休要再作此姿态,纠缠不休。”
……
“唉。”几息之后,那阴影中的轮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声悠长而意味复杂的叹息传来,打破了短暂的死寂。这叹息里,竟难得地褪去了几分矫饰,带上了一丝真实的、近乎疲惫的沧桑。
“可你的赏钱,还未领的呀。”待到那声音重新响起,便又恢复了墨离那特有的,带着钩子的甜腻语调。
烛的眉宇间寒意更甚。
“我已说了,再无瓜葛。”
“何必呢。”墨离的声音低了下去。
“事已既成,莫离与墨离皆死。百器阁行将大乱,连带着江城暗地里的漩涡亦越搅越大。”
“到了最后,风暴席卷之下,每个人都无法脱身。结局……便已是注定了的毁灭。”
她的话语到这忽然停住,金黄的蛇瞳闪烁着蛊惑的光。
“区别不过早晚而已。既然如此,何不在一切覆灭之前,趁着混乱,与我这‘死人’一道……捞些好处呢?”
角落中的烛台又一次无声燃起,依旧是三个杯子,只是壶却是一对不一的壶。
“先前为你备下的金银,即便你不要,我亦会在将来你我重逢之时,强塞到你手里。”
“至于你心尖上那位大小姐……”
她又顿了顿,沉吟中带了些狡黠意味。
“我也会谨遵承诺,不会动她分毫。更不会让她因为你我之间而染上半点污浊。”
“作为交易的对象,你再找不到如我这般诚实守信的人了。”
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从灯下阴影中探出,为其中一盏满上昏黄的茶。
“只是……”倒完了茶,那只手捉起桌上一盏清酒,墨夫人那无眉的怪异面孔跟着现于灯下。
“若你执意要斩断与我的‘关系’,即便我愿意遵守承诺,不去动她……”
她语气陡冷。
“待到江城乱起。你这区区一人一剑,势单力薄的,又怎能在这滔天洪水之下,守住那点小小幸福了?”
话音落下,墨离没再继续逼迫。她只把利害得失抛给烛的,悠悠品起了酒。蛇瞳眯起,却是片刻未离开烛的眼睛。
她在耐心等待猎物甘心放弃、落入网中。
这回,烛总算清楚理解了那句:“将一切都押在了大人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