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依旧高悬。
只是天穹就偏偏无可挽回地向西倒去。正午一过，太阳所能给予的有限暖意便慢慢抽离。
阎欢依旧在忙，望着她的烛依旧在思考。
“你不必着急答复。”她记得墨离对她说这话时、无眉的脸上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对你，我就永远保持着十足的耐心。”
“只是时间，却并不似我的耐心这般充裕……”墨离在烛光下玩弄着指甲。声音轻柔，却似毒蛇般冰冷地缠绕而上，欲将她拖入深渊。“在风暴来临，将一切选择撕个粉碎之前……”
金黄的蛇瞳重新聚焦于烛的脸上。
“做出你的决定吧。”
……
思考。
烛静立原地，仿佛被时光遗忘的一尊玉雕。唯有手中长剑仍持续传来的冰冷触感，提醒着她现实的重量。
一人一剑，守得住吗？
这诘问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将她试图筑起的冰墙撞个粉碎。
是啊，在这足以吞噬整个江城的风暴中，即便她能守住他们的性命，可她终究会有撑不住的一天。到时候，单是一条命，又有什么用了？
……继续思考。
要逃吗？
刚一想到，烛便狠狠地甩了甩头。
这个念头带来的刺痛，远比任何刀剑加身更为尖锐。她是知道的，逃，便意味着抛弃，意味着要将心中残存的点滴温暖与自我一片片剜下，喂给沿途渴血的风。
随着烛的思考，越来越多指向糟糕结局的可能性、越来越多令她感到痛苦的念头便雾一般地将她的大脑包围。
而当她再回过神，目光……就已不由自主地，被后院正中那道被众人所簇拥着的身影所牵动；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阎欢在人群之中左右逢源、抬手微笑俱皆滴水不漏的模样。
喧嚣还在继续。尽管投下的日光已由白转黄，残存的暖意就如无火的余灰一般不断流失……喧嚣，就仍在继续。
人声、笑声、丝竹声被人群接力着抛向天空，热闹的程度是烛前所未见。
然而，却并不能让人感受到半分真实的温度。
“想什么呢？木头。”
额间一点微凉，带着些微水果香气的、轻柔地打断了烛那几乎要凝结的思绪。
是阎欢。
她不知何时已脱离了那喧闹的中心，悄无声息地来到烛的身后。此刻正微微倾身，指尖还停留在烛的额间，面上漾着真切而狡黠的笑意，眉眼弯弯，全然不复茶会间那副完美却如同面具般的疏离浅笑。
“看你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眉头都快拧成结了。”她的话语带着亲昵的抱怨，手臂自然而然地从背后环上烛削瘦的肩头，将下巴轻轻抵在烛的颈窝，令温热的气息得以拂过她的耳廓。“又遇上什么烦心事了？说与我听听？”
抬手间，她拈着一块冰镇梨片送到烛的唇边。
“尝尝看？很甜的。”
烛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水珠的果肉，又抬眼对上阎欢那双含笑的、只映着自己身影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想要分享一点甜味的意图。
她迟疑了一瞬，终是微微张口，任由那冰凉的、清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
一丝与生存无关的甜意，便顺着喉咙滑下，一路烫到心里。
“……谢谢。”烛的道谢生硬而干涩，似乎不常使用这个词。
然而，这声谢反而令阎欢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那拈着水果的指尖悬在半空，脸上的笑意也微微凝滞。
正当烛冰蓝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思考是否自己说错了什么时，阎欢的手却忽然抬起，温热的手掌轻轻捧住她冰凉的面颊，眯起眼，上下仔细扫视了一番。
“绷得太紧了。”她得出结论，语气亲昵，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烛的脸颊，仿佛要拂去那层无形的冰壳。“看你这副木楞楞的样，叫你‘木头’果然一点没错。”
她的笑容重新漾开，却比方才多了几分了然。
“又是与那位墨夫人之间的交易吧？”阎欢的语气笃定，并非疑问，仿佛早已看穿了烛身上那道无形丝线所系何人。
她收回手，双臂重新环住烛的肩膀，将下巴搁回原处，声音压低，带着洞悉世情的冷静。
“我不知道她与你许下了什么诱惑，又或者怎样的胁迫了你……”她的气息拂过烛的耳畔。温暖，却也带着一丝沉重的了然。
“以你的性子与经历，寻常的金银权势、乃至死亡威胁，恐怕都很难令你动摇。除非……”
“到了这江城之后……你这木头脑袋开了花，又寻到了新的牵绊。”
说着，烛便感到阎欢的双臂紧了些。呼吸，也似乎乱了节奏的、不再与她紧紧相合。
她没有明说那“牵绊”是什么。
但两人紧贴的身体，交织的呼吸，以及这庭院中曾共度的日夜，早已将答案无声地昭示。
“烛……”阎欢喉头微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她将脸更深地埋进烛颈窝的衣料里，仿佛想汲取一点力量，又像是要隐藏自己此刻的表情。
“你的私事，我不会过问……也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她缓缓抬起头，双手捧住烛的脸颊，迫使那双冰蓝的眸子与自己对视。那双杏眼此刻没有笑意，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担忧。
“若你决意行你欲行的路……”她的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接下来的话语烙印在烛的骨血里。“或许……你就必须学会放手。”
烛在她的目光中沉默许久。
秋日的风穿过廊下，带来远处残余的喧嚣和近处彼此清晰的呼吸声响。
“……不要。”烛的手颤抖着，却带着破釜沉舟一般的决绝气势覆上了阎欢的手背。
感受到她强自镇定之下同样颤抖着的指尖，烛的手指便更具侵略性的埋进她的指缝。
“我不会放手。”
她握紧了阎欢的手，像是握紧那柄与她生命同等重量的长剑，只是更轻柔、更小心。
这动作是对阎欢那句“学会放手”最直接的反驳，也是她对自己刚刚踏入深渊那个决定的最终确认。
她看着阎欢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挤出：
“有些路，既然选了……就不会回头。”
无论是通往北荒真相的荆棘之路，还是与墨夫人周旋的黑暗之途，亦或是……守护眼前这份温暖的逆行之旅。
她都不会放手，也不会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