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考中，阎欢的指尖就下意识地翻弄、把玩着烛的手掌。点、画、揉、按……不仅是偷来一点温软享受，她就更在这方寸之间、模拟着风云变幻地——”落子”。
“第一步，借势。”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在清冷的月影下亮得仿若淬火星辰。“大势已成，无人能阻。她墨夫人如今所拥有的优势，亦不过对阁内细节、及时机上的些许信息差。”
“也许她预先有着什么精妙的布局，埋下了不可知的暗桩。”她中间二指并拢地在烛的掌心间滑动，尾指勾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可当我们将更多势力拖下水，令这潭水更浑、更乱，彻底脱离她最初的推演，去到她意料之外、掌控之外时……”
“她墨夫人还能有什么通天本事，去重新接管这彻底走向失控的一切了？”掐住烛的掌根，阎欢稳住了因兴奋而颤抖的指尖，而眼底更流露出一种烛前所未见的璀璨光彩。
“届时，棋盘颠覆，规则作废。想要从中获取什么、保全什么……”
“便各凭本事吧。”
那是一种窥见巨大机遇、并决心投身其中搏杀的、挑战者的兴奋。语气虽轻，分量却奇重。
“我会动用阎家以外的人脉与渠道，在令他们无从追踪的同时，将墨夫人的‘死讯’，连同百器阁即将内乱的消息，传到给四海商会及漕帮的耳中。”
她的手指仿佛拨动算珠那般，带着韵律地点过烛的五指，狐狸般弯弯的眼中闪烁的是藏不住的狡黠与算计。
“四海那位心高气傲的苏小姐……”阎欢语中带上一丝玩味。“想必就很乐意给她的死对头狠狠补上一记重创，再顺势咬下最大的一块肥肉。毕竟……她与百器阁纠缠的这些年，明面上的好处没讨着多少，能吃的暗亏倒是一个不落。”
“这口怨气，着实憋的不轻。”
“再说漕帮，那群水鬼的鼻子最灵，手也伸得远、玩得脏。其他势力或许还要顾忌颜面的下作手段，在他们看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常态。”
“他们或许对那些深奥的锻造技艺兴趣不大，但这么个能趁机扩张地盘、大肆捞取油水的‘天赐良机’，对于急于展示实力、巩固地位的他们来说就绝对无法拒绝。”
“也许你不太了解……”阎欢顿了顿。“就在不久前，漕帮在靠近城北、几乎可以算是他们自家地盘的水域码头，不明不白地折了四个帮众，其中……还有一个颇有分量的堂主。若不能尽快还以颜色，叫沿岸的那些百姓、手底下的弟兄们如何还能敬畏这连自家门户都看不住的帮主了？”
“只可惜，这场血案的真凶至今就无人可知。所有目击者便只见到一地连形状都难以辨认的肉泥、和几串生生刺进青石地板里的首级……有人称墨夫人当日曾于此现身，我不是很信。但即便就是她所为，相信漕帮那群狗一般的东西也不敢多吭半声。”
“而现在，便是他们找回场子的时候了。”
“……”烛没有回应，不过阎欢也习惯了她的不回应，因为这便是她的烛、她的“木头”。而当她更注意到烛因她的话语而微微凝滞的视线时，她就停下了在烛掌心玩弄的动作。只是唇边带上一丝纵容浅笑，静静等候。
此时的烛……确实在思考，阎欢描述的这起惨案，她心里大概是有个底的。
只是，将那颗头颅以如此具有展示意味、甚至带些戏谑恐吓的方式处理……这种近乎病态的恶趣味……
一个让她脊背微凉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浮现：
莫非是墨离又特意回到现场，重新“布置“，替她遮掩踪迹了？
没有感激，她只感到一股混杂着抗拒与恶寒的凉意，正顺着脊椎爬升。
不。没可能……至少，她不愿意相信这个可能。
可若不是为她而做，这仿佛“签名”一般的嚣张现场对她又有什么好处了？
没有好处，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与麻烦，除非她想要的恰恰就是这些注意与麻烦……但墨离……偏偏又是极讨厌麻烦的人。
摇了摇头，烛终究还是选择把这个没把握的猜测和盘托出，她称不上是什么聪明的人，与其一个人困在原地徒劳猜测，倒不如借助阎欢活络的脑袋，一起分析一下背后原因。
“如你所述的血腥情况……极可能是墨夫人的手笔。可最初杀死那些漕帮地痞的却并不是她……”
“人，是我杀的。第一次与墨夫人相遇，也是在那个时候……只是、他们的尸首，当时俱是一剑毙命，绝没有再破坏。”
她回想起那日墨夫人如同鬼魅般现身又离去的情景，眉头微蹙。
“而且，我当时更亲眼看见墨夫人离开……可若不是她后来故意折返，我实在难以想象还有哪个人会这般亵渎、嘲弄尸身。”
阎欢静静地听着，那双杏眼中的狡黠光芒渐渐沉淀，转为一种深沉的思量。她的指尖不再无意识地把玩烛的手，而是轻轻覆在上面，传递着一种稳定的力量。
直到烛说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眸中精光闪烁。
“也许她有意替你遮掩，但那可能从来就不是她的主要目的。”
“她也许就在利用这起血案，强化‘墨夫人’身上的某种特质……？又或者是在向某个特定的观众，传达的信息……”
“一个讨厌麻烦的人，却主动招惹麻烦……除非，她招惹这个麻烦所能带来的‘收益’，远大于麻烦本身。或者……这个麻烦，本就在她更大的计划之中，是她必须点燃的一根引线？”
她看向烛，眼中闪烁着推理的光芒。
“木头，你说……她会不会是故意要将漕帮的怒火，引到‘已死’的墨夫人身上？让一个‘死人’，去承受这份报复？而一个死人，是没办法被报复的……那么，漕帮的这股无处发泄的力量，最终会冲向哪里？”
烛眉头紧锁。
“难道此刻我们的计划，我们自认为的所有‘主动’，也是她‘假死’大戏中的一环？”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种深陷蛛网般的无力。
“不知道。”阎欢答得干脆，她没有试图用虚假的安慰搪塞，而是将另一只空闲的手也覆上烛的虎口，带着安抚意味的微微收紧，传递着温热的实感。
“不论怎么推测……信息就是不够。也许她就真的神通广大，就把一切都算得一清二楚……”
但即便如此，这局棋，我们就必须应下！”阎欢的声音依旧轻，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因为逃避和拒绝，只会让我们彻底沦为局外人，连在她棋盘上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烛脸上，先前那片刻的凝重与不确定已被尽数扫空，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后、异常清明的锐利。
“木头，我改主意了。”阎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墨夫人这份‘邀请’，我们不妨……假意应下。”
烛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阎欢倾身向前，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她如今藏于暗处，自以为执棋，将你我皆视为棋子。若你断然拒绝，届时，便是敌在暗、我在明，倘若她真要使些什么绊子，只怕是防不胜防。”
“不如顺势而为，假装被她‘拉拢’，让她以为我们仍在她的棋局之中。如此一来，我们便能从‘棋子’，变为知晓部分棋局的‘旁观者’，甚至……是能暗中落子的另一名‘棋手’。”
“而她许诺的那些好处，我们便照单全收。至于生路……？”
她的眼中闪烁着狡黠而自信的光彩：
“无需她的施舍。我们、自去取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