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还是来找我了。”有着金红蛇瞳的乌鸦照旧栖于门楣之上,歪着头,令烛孤冷的身影陷进它非人的瞳孔正中。虽然从乌鸦面上看不出表情,但烛就能感觉到……莫离在笑。
此时已是翌日清晨。阎欢仍是天未亮就已起身离开,去处理她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家族事务,只留烛一人独自待在弥漫着淡淡檀香的闺房之中。
她抱着剑,静坐于床沿,并没有出去的打算。
无他,只因阎府上下往来行走的仆役、管事实在太多,目光也杂。若她这般身份不明、衣着寒酸、还怀抱着凶器的人,贸然从阎家大小姐的闺房中走出去,落在那些有心或无心的眼里,指不定会被怎样在背后编排、嚼舌根。
她是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她不愿因自己,而让阎欢沾染上不必要的非议与污名。
“哦——真是呵护备至啊。”乌鸦歪着头,戏谑地感叹一声。“所以这便是你唤我来的理由了?啧啧,我这用乌鸦充作自己耳目的手段,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去,换作别人,是要掉脑袋的。”
乌鸦微微展翼,用喙梳理了一下漆黑的飞羽,姿态悠闲得仿佛只是寻常相遇。梳理完毕,它再一次侧过脸,金红的蛇瞳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烛。
“可惜……”乌鸦的腹部震颤,依旧是那带着诡异共鸣的腹语。“我的新躯壳就还未完工,不能亲自现身,好好看着你替我斟茶倒水。真是遗憾。”
“没可能。”烛的声音冷硬,唇角不自觉地收紧,微微向下。
“嘿……真是冷淡,我还以为你被阎家的那位小姐熏陶了好些时日,终于改了性子,学会了些虚以委蛇的功夫。结果到了这般时候,你反倒还是这副油盐不进的冰冷样子。”
“也很好,我便喜欢你这般坚持原则与自我的人,令人感到有真正‘活着’的感觉的人。”
金瞳的乌鸦咂咂嘴,语中带上几分挑拨、与暗里的引诱。
“可是阎家的那位大小姐,又与你交代了什么了?就这般把你水灵灵地送到我的嘴边……也不怕我一口把你吃掉,然后再也不吐出来?”
烛抬起眼,冰蓝色的眸子直直迎上那对金红蛇瞳。
“那是她与我之间的事。”
“与你无关。”
“哈。”莫离忽然嗤笑一声,那声音近乎乌鸦本来的鸣叫。“怎会与我无关了?她既然主动将你推至我面前,在我眼中、便等同于她自愿放弃了与我争夺的机会。”
乌鸦抻开羽翼,做出一个近乎拥抱的诡异姿势,令到阴影投下、将烛那双冰蓝的眼睛包裹、覆盖。
“那么,便合该到我……将你彻底夺来。”莫离的声音压低,话语中充斥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及占有欲。
“整个儿地……囚于我的掌心。”
“无谓的说话,就不要再继续。”烛的面容冷若冰霜。“我的感情就不会因区区言语而动摇。”
“不会吗?”乌鸦的腹语带着一丝戏谑的质疑,金红蛇瞳敏锐地捕捉着她脸上最细微的波动,“可我看你此刻的样子,紧绷的下颌,微蹙的眉心……可是恨我,恨得不轻呢。”
她似乎毫不在意这恨意。反而,更沉醉其中,发出一声愉悦的低鸣。
“恨是好事。”蛊惑般地,莫离低声叹道。“爱那种东西,太过脆弱,像是春日里的最后一点残雪,美好,但终究会被时光不休的车轮一寸、一寸,碾成齑粉。最后……荡然无存。”
它微微歪头,蛇瞳冰冷似两口映不出星辰的深潭。
“但恨不一样。”莫离的语调沉缓下来,带着一种宣告真理般的笃定。“恨就比爱更深沉、更恒久。它扎根于灵魂最阴暗的土壤,汲取着痛苦与不甘生长。”
“待到江水为竭、海枯石烂,所有的爱恋与温情都早已被岁月磨灭、消散成风的时候……”
“恨,亦只会如最烈的毒,最醇的酒,越酿……越深、越沉,刻骨铭心,直至与你的存在……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她又再长叹一声,语中好像带上了一丝满足。
“而我,就很乐意成为你这杯‘恨之醇酒’中,唯一且永恒的……‘原料’。”
“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许动阎欢。”
烛冰蓝色的眸子死死盯住那对金红的蛇瞳,仿佛要将这条底线用目光刻入对方的灵魂深处。
“跟着。”没有给莫离再继续纠缠或玩弄文字的机会,烛语气生硬地切回正题。“便告诉我你那所谓‘交易’的内容吧。”
今天,她邀莫离来,可不是为了听她那些荒唐的理论的。
“交易啊……”乌鸦腹语的声音拖长了,她似乎在另一端歪着头思考,仿佛压根就没有预先准备好具体的条款。
良久,它终于再次抬起头,轻飘飘地说道:“交易的话……不如这次,就由你来提吧?”像是临时起意般,她就这么随便地将权柄交到烛的手上。
“说说你的欲求,让我看看……除了那些过往及阎家小姐的安危以外,还有什么……是能让你这冰块似的人儿也为之动心的?”
她兴致高昂,连带着话尾的语调也微微扬起。
烛的眸光骤然锐利。
她知道,莫离这看似随意的退让,实则暗藏着更危险的陷阱——她在试探她的欲望、她的软肋,以及她除却已知的底线之外、是否还有可供拿捏的弱点。
很危险。
但,这更是一个机会,一个她无法忽视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烛的眼底只余下沉静的决绝。
“我要知道你接下来的一举一动……所有。”
乌鸦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扭曲的、带着新奇意味的低笑。
“哎呀呀……”它的腹语带着夸张的讶异。”要知道我的一举一动?看不出来你还是掌控欲很强的类型,我还以为你当真一尘不染、四大皆空呢。”
“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烛以更冷的声音打断了那虚伪的调侃。“更没有陪你取乐的心思。我要的是你针对江城的所有计划——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目标、每一处你打算点燃的火头。”
“噗嗤——”莫离忽然经那乌鸦之口泄出一声笑来。“好,好哇!够胆色!够直接!既然你敢要,我便给你好了!”
“我原本的计划,很简单,也只有一步——”
“‘新生’。而这一步……托你的福,已经趋近于完成了。余下的乱局,便只不过是‘墨夫人’的倒下所必然产生的余波而已。”
“江城的局势本就是一团压抑着,却始终在阴燃的闷火。各方势力勾心斗角、底层民众怨气冲天,旧秩序早已摇摇欲坠,我之所为,不过只是……在这团火上,轻轻添上了些许油,将那微弱的平衡捅破罢了。”
“借着这火,现在,在炼傀之外……我莫离,更要炼这江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