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烂透了。”
她说。语气陡然一沉,仿佛积郁了百年的厌倦与冰冷皆于此刻吐出。它不再看烛,而是微微仰头,尽管隔着窗,那金红的竖瞳似乎也穿透了院墙,望向了这片繁华而腐朽的土地。
“浩荡的江冲来数不尽的财富,却独独冲不走人心底滋生的腐臭淤泥,这堆积年复一年,也许它也曾令江城扎根的土壤肥沃、繁荣。但如今……它就早已成了一捧滋生毒菌的废土。
“于是江城的根系开始变得萎缩、坏死,所能向上供给的养分亦跟着越来越少,只是上层被腐坏蛀食得糜烂的花,反而更加大了抽吸的力度,只求满足当下的欲望,不顾一切地……将最后一丝生机也榨个干干净净。”
乌鸦低下头,金红的竖瞳重新聚焦在烛身上,里面燃烧着硫磺与火焰。
“这样的城、这样的秩序……已没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了。”
她断言。
“回去告诉你的那位大小姐,告诉她我莫离就将以‘墨夫人’的死,引到江城内大小势力、乃至官府都纷纷涌入这方泥潭,撕扯、争斗。令他们将百器阁所积累的所有财富与技艺、甚至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通通暴露在阳光之下。”
“届时,那些隐藏在阁内高层的‘剥皮鬼’们,在失去‘墨夫人’这层庇护,又面临外部压力的情况下,就会被迫显形。它们或许会被恐惧、或是愤怒的各方势力当作异类铲除;或许,我就会要你替我出手,将这些肮脏东西一个接着一个地诛杀。这是一场借刀杀人的清洗,我将利用这些贪婪与恐惧,来涤荡污秽。”
“最终,当百器阁化为焦土,鬼物被铲除,各方势力也在这场饕餮盛宴中消耗殆尽时……”莫离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狂热的意味。“一个全新的、‘干净’的秩序,将在江城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由我,在幕后重塑。”
在莫离狂妄的发言中,烛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矛盾。
“可这流出的技艺之中,不也包含了关乎你命门的机密吗?”
“哈。”乌鸦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若因为我今日之举,而令到世间多了些真正铸之一途的修习者……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知识,本就不该被高墙围困,囿于门户之见、派别之争,或者那些可笑的身份、与公职。”
“它应该属于每一个愿意为之奉献一生、不断角逐的追寻者。”
莫离微微停顿,蛇瞳轻轻眯起,辉光闪烁。
“倘若这群修习者中,真的能诞生出远胜于我的天才,抓住我的命门、将我杀败。”
“那也只能说明,是我莫离技不如人,如你当日所言……”
“‘学艺不精,合该如此’。”
……
“……合该如此、吗?”
在作完先前那番说话后,门楣上的乌鸦便不再言语,而是像耗尽最后的能量般,身形一僵,直直地坠落在地。随后,化作烟尘飘散。
“殉道者”。
一个词语无端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并带着沉重的分量,挥之不去。
不。
下一刻,烛猛地摇了摇头。
没可能的。
回想起那金红蛇瞳中满溢的疯狂与轻蔑,烛便清楚地明白那人……莫离,就不可能为任何人做出真正的牺牲、与奉献。
她的意欲,反而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傲慢。
一种坚信自己的智慧与道路凌驾于一切之上,根本不屑于固守门派之见,更从心底不认为这世间会有任何“同道”能真正理解、乃至超越自己的……绝对傲慢。
她分享,是因为她自信无人能及。她暴露弱点,是因为她蔑视所有潜在的挑战者。
今日将这所谓“珍宝”随意抛洒的举动,是她莫离,对这片凡尘俗世所奉行的一切陈腐规则、门派壁垒、以及那套围绕着知识垄断而构建起的权力秩序的——
——彻底践踏。
……必须得告诉阎欢才行。
这个念头在烛的心底变得清晰而迫切。莫离那混杂着疯狂、野心与傲慢的计划,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烛的心口。她需要阎欢那活络的思绪来一同剖析,需要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给予她一丝安定。
可阎欢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她走到床边坐下,身形与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床榻相较,更显出几分近乎脆弱的娇小。
尽管早已在其上卧过几回,但这过于柔软和宽阔的体验仍每每令烛感到新奇。
原来睡觉间最令人贪恋的,并非睁眼后能卷着被子肆意打滚的慵懒清晨……
而是在夜阑人静之时,感受着牵挂之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悄然传来,偷偷贴近,将脸悄悄埋入对方颈窝,嗅着那点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木香气,直到整个身体都陷落在无边柔软的支撑之中……直到她的心神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安宁里渐渐恍惚,最终……放心地、悄悄闭上眼睛。
沉浸在回忆带来的淡淡暖意中,烛下意识地轻轻荡起了脚尖。鞋跟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坚实的床架,品味着那细微震动从脚底传来的、带着痒意的酥麻感触。
这悬空的、脚尖始终碰不着地面的微妙失重感,竟让她从那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童年角落里,隐约挖掘出了一丝……早已蒙尘的玩心。
阎欢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呢?
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恰好掠过三五只结伴南飞的鸟影。她们曾是同路——一样在漂泊,一样的不知归处。只是如今,她竟甘心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绊,自愿停留在这方小小的、却充满暖意的房间里,对着过往那片无垠的天空,默默挥手,作别。
又像是在心底深处,欢迎着某种崭新生活的到来。
阎欢……
她攥紧床单的指尖逐渐松开,一直无意识摆荡着的双腿也安静下来,直直地悬垂在床沿,鞋尖虚虚点在地上,随着透窗而入的清风,带着几分慵懒,微微晃动。
“烛……?”
烛没有抬头。西沉的落日以其最后的光辉,从她背后漫涌而入,为她垂首静坐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璀璨的金边。光晕流淌过她墨色的发梢,勾勒出她难得放松的肩颈线条,竟让那平日里如冰雪般冷冽孤绝的身影,在此刻……消融。只剩下宁静、与柔和。
“呼……”烛略显贫瘠的胸口此刻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规律、安宁。
是因为等她太久……而睡着了吗?
阎欢暗自懊恼。四海商会的那位苏小姐实在难缠,硬是拉着她听了一下午的宏图大计,从接管百器阁的匠师、再到她要如何包揽整个江城、乃至以外的兵器市场……自从早上接到讯息之后,这位大小姐的野心便如野草般疯长。
不过,既然她已有意在针对百器阁的行动中冲锋开路,那今日忍受的这些聒噪,倒也还算值得。
俯身端详着烛的睡颜,阎欢不自觉地放柔了目光。
只是,辛苦烛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