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轻了脚步,阎欢悄无声息的走到烛的近前,手臂小心地环过眼前人的膝弯与后背,作势欲将她打横抱起。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及烛单薄的肩头,那份小心翼翼的平衡便被打破了。
掌心下传来细微的颤动,仿佛蝴蝶振翅。紧接着,那双一直安然闭合的眼帘,睫羽轻颤了几下,如同被惊扰的蝶翼,缓缓地、带着几分迷茫神色地打开了。
“嗯……”一声含混的软糯低吟从烛的鼻间逸出,初醒的眸子里盈着一团水光。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团起足趾、像竹笋忽然拔高一般用力绷紧全身肌肉之后,再瞬间放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失焦的瞳孔这才恢复清明。
“阎欢……?”
“嗯。是我。”阎欢挨着她坐下,手指轻柔地抚过她削瘦的背脊。“久等了。”
“嗯?”烛却发出疑惑的鼻音,像是寻求热源的小兽一般地往阎欢的怀里又挤了挤。“明明刚才还在的不是吗?还与我作了些奇怪的说话……”她的语调含混,带着梦境的余温,逻辑松散得像散落的珠串。
阎欢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些许好笑与更深的怜爱取代。
“那我与你说什么了?”她放低了声音问道,生怕惊扰了这份从梦境延伸到现实的迷蒙。她心中已有了大致的猜测——大约是自己在烛的半梦半醒间,不小心地……“闯”了进去。
“不记得了……”烛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融进两人的体温里。“梦里的事情我又怎么会……” 话语在此刻突兀地断掉,她像是终于在无边的温暖感触中寻到一丝清明,身体极细微的僵硬一瞬。随即,一声恍然的轻叹,带着些许落寞的,悄然溢出唇瓣:“啊……是梦啊。”
“没所谓的。”阎欢将这终于梦醒的小小人儿更深地拥入怀中,用更真切的温暖感触,将烛的感官重新拉回现实。“还有更多的现实,等着我们创造。”
烛微微怔住一瞬,似乎在消化这句话里蕴含的力量。而后,她没有再多言,只是将脸颊更紧地贴在阎欢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阎欢并未松开怀抱,只是将下颌轻轻抵在烛的额发间,声音在相贴的体温中显得低沉而清晰。
“四海商会的苏小姐,已切实地收到了消息,拉着我叙了一晚上她的宏图大计,只怕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急切。看来……与百器阁斗的这些年,她是真憋了一肚子火,只等一个宣泄的由头。”
“至于漕帮那边……我们反倒不必多做打探。” 她指尖绕起烛的一缕发梢,眼神似乎已穿过窗纸,望向了运河上那些蠢动的船影。“只要闻到一丝血腥气,这些水下的鳄鱼,是绝不会甘于只在岸上观望的。”
“阎欢……”正在兴头上,烛却轻声打断了阎欢的说话。
“怎么了?”
“墨夫人……”烛的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但话中逻辑却已然条理清晰。“她早已算准了四海商会及漕帮会下场,更计划要将官府及其他势力一并拖入漩涡之中,成为她用以净化百器阁鬼物的工具……和牺牲品。”
“而在在一切结束之后,她就将彻底扫荡各方势力,进而……接管江城。”
烛微微仰起脸,却只看到昏黄的光线下,阎欢那未曾变的温柔微笑。
“无妨。”阎欢的声音稳定,一只手轻轻替她梳理着额间碎发。“这本就是她精心设下的局,我们只不过是顺势入局、将计就计。她若不曾料到局势会走向这般情境,我反而要看低她。”
“我们都在尝试以小博大。眼下这乱局——她需要,我亦需要。”
阎欢的指尖逐渐移到烛泛红的耳廓间。
“她是有她的情报优势,只是在明面上,我可以动用的棋子,就比她更多。”
“四海商会的那位苏小姐,虽说在她手下吃过不少暗亏,却绝非什么庸碌之辈。今次她邀我去,就是想着借阎家的一份力,顺便……借用我这颗聪明的脑袋。”
“作为江城最大的兵器商,她就将作为我们棋盘上的‘车’,率先发难。在百器阁的防线上撕开一个最大口子的同时,碾死每一个敢于浑水摸鱼的……虫豸。”
“至于官府……他们能动用的人手只怕是不多。底层的衙役早被各个世家渗透成了筛子,麾下的亲兵更是要等事态扩大,才有着足够的理由,对着市民拔刀,下场‘平乱’。”可以加重了“平乱”二字的语气,阎欢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墨夫人有的不过只是引线,真正决定局势走向的‘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既然她欲行那火中取栗之事,我们就来一出‘驱虎吞狼’,看看到底……”
“——胜负谁属。”
“不过……”阎欢忽然收敛了气势,指尖抚过烛微微蹙起的眉心。“现在,你该休息了。”
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仿佛方才那个锋芒毕露的谋士只是烛的错觉。
“我没问题。”烛摇摇头。“我已睡意全消了。”
“那个……”很罕见的,烛的声音带上些许迟疑,目光偏向别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嗯?”
“也许……只是也许……”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甚至未察觉那布料并非自己平日所穿的粗麻,而是阎欢衣衫的柔软绸缎。“白日的阎府眼线密布,我这般进出……实在太过惹眼。”
“毕竟……阎府大小姐的深闺,终究不是我这等人应该踏足之地……”
“也是……”阎欢若有所思地颔首,指尖仍绕着烛的一缕黑发。“待在阎府,于你自己行事,只怕也确实多有不便。我的名下还有几处别院,位置隐蔽,与主宅亦相距不远。”
她话音顿了顿,“不过安置的事,明日再议也不迟……”
“木头……”她将烛往怀里带了带,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今夜,再多陪我一会……可好?”
不知何时,金红的日光已悄然从天边褪去,更深的绛紫如滴入清水的浓墨般,漫溢开来,逐渐接管了整个天空。
烛没有回话,只是将原本轻攥着阎欢衣角的手松开,轻轻回抱,将脸更深地埋入阎欢的颈窝之中。
良久,才从喉间堪堪挤出一句:
“夜已深了。”
她不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