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高,市井的繁华喧哗顺着晨光,竟也淌进了这方幽静院落,给这小小空间添上几分烟火气息。阎欢正将手肘支在桌边,捧着的笑脸明媚胜过这秋日阳光。
她眼中含笑,无比专注地望向眼前正小口小口、颇为珍重地啄食着糕点的傻气女孩。直到最后一点甜腻被送入口中,她的指尖就还仍在油纸上流连、留恋……
“喜欢吗?”阎欢带着些许调笑意味地问她,指尖在桌上绕了一圈。
“很好吃……”可惜烛就并未注意到她的捉弄,她身体忽然一松,重重向后靠进椅背。睫帘眯起,恰似两弯新月。
“只是有些甜了。”她又再蹭了蹭椅背重新调整姿势,显然极为放松,以至于连那份几乎永久凝在她眉宇间的冷意,此刻也都散去几分。
“本就是配茶吃的点心,奈何……某些人就是半点苦也吃不得。”阎欢纵容地笑了笑,拎起茶壶,为她斟满一杯新茶。“这杯,应该就不苦了。”
“习俗惯例,我才懒得在意,若能多贪下一丝甜,又何必要尝半分苦?”烛懒懒掀起一边眼帘,从鼻间漫出一声满足轻哼。“何苦何苦,想必就是这般道理。”
闻言,阎欢微微一怔,旋即眼底更漾开一轮惊喜的涟漪。
“不知道你还有这番见解,实在是……有趣的紧。”
“我当然自有一番见解。”烛闭目迎着晨曦,唇角的弧度温柔而恬淡。“过去,思考便是我的唯一消遣。”
“那时的生活总是忙碌,可忙碌过后,却鲜少能触摸到真实的收获。日复一日的劳作,仿佛只为了延续同样的明天。”
“也就只有伏在牛背上偷来的片刻光阴,勉强称得上闲暇。那时无人相伴,我便学着与自己对话,做些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的思考。”
“如今回想,我仍是幸运的。”烛的指尖在茶杯沿口轻轻画着圈,眸光温润。“即便白日里被劳作磨尽了力气,深夜时分,娘亲就仍会借着那点微弱烛光,一字一句地……教我认字。”
“那些横竖撇捺,让我能透过泛黄的纸页,与千百年前的魂灵交谈,听他们诉说悲欢。”
“你的娘亲便绝对是个伟大的人。”阎欢用掌心紧紧包裹住她的手,神情哀戚而肃穆。“即便深陷苦难,也将你养育、教育得比世间任何明珠都要璀璨。”
“她的确伟大。”烛说,她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记忆中那道模糊而消瘦的背影。“直到现在,我仍感怀于她的壮举。有人与我说:‘是苦难滋养了她的伟大,她所被夺去的必将在来日得到报偿’……可到了最后,苦难却连她仅剩的生命也一并夺去了。”
“……抱歉。”
“不必与我道歉……要道歉的,是这不公的世界。”
烛更郑重地将另一只手也叠上去,收紧,直到二人的脉搏在彼此掌心间跳动成同一个频率。也许有些伤痛就无法愈合,但至少,那份重量此刻就不用她再独自承担。
“谢谢你,阎欢。”
“这般浓情蜜意时,该说‘我爱你’,才够分量。”一声怪异嘶鸣蛮横地闯入二人耳中。“半日不见,我莫离相中的猎物,竟叫旁人先尝了滋味……啧。”
那乌鸦振翅落在二人中间,金红的蛇瞳在二人暴露的肌肤间梭巡。
“我还笃定你是个感情白痴,却未曾想你就白痴到一夜便让这女人给骗了身子,真是失策。”
它歪头打量着烛颈间未消的红痕,鸦爪略显焦躁地轻挠桌面。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怠懒那些时日,尽快将那具躯壳调整妥当,赶在她之前……将你彻底纳入掌中。”
“无论你怎说,为时已晚。”烛的长剑骤然出鞘,雪亮剑锋直指乌鸦咽喉。
“不要那么激动嘛……”乌鸦阴恻恻地低笑,任由剑锋抵住它翎羽。“我的承诺依然有效,不会动她一丝一毫。”
“烛,信她这次。若她当真是那位‘墨夫人’,便绝不会背弃亲口许下的诺言。”就在一人一鸟僵持不下之际,阎欢站起身,轻轻按住了烛执剑的手。“那么,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她转向石桌上姿态倨傲的乌鸦,语气平和。
“你可不是我交易的对象,我凭什么说与你听?”莫离呛道。“少在我面前端那主人架子。”
阎欢不怒反笑,指尖轻抚过烛的剑柄:
“这院子是我的,这里的人……”她目光温柔地掠过烛的侧脸。“也是我的。我本就是此间主人,何须端什么架子?”
“嘁, 神气什么?”乌鸦从喉间挤出尖锐的嗤笑。“难道你真笃定她会一辈子都锁在你左右?当她的过往及宿命将她召唤时,你这凡胎肉体能跟得上她的脚步?”
“与你何——”
“烛。”阎欢轻轻按住同伴的手腕,截断了即将出口的反驳。她上前半步,将烛护在身后,目光如淬火的刀刃直指乌鸦。“这是我与她之间的战争。”
“嘿……眼神不错。”莫离周身气势倏地消散,鸦羽拢起。“这场,是我败了。”
“传闻中的‘墨夫人’,当真甘心败于区区凡胎之手吗?”
“败便是败,无可辩驳,何来甘不甘心?”乌鸦昂起头,分明败了,金红蛇瞳中却透出几分傲然。“我从不会否认事实,亦不屑于粉饰败绩。”
“你很有趣,抛开烛的事情,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但烛就在这里。”阎欢的笑容滴水不漏。
“是啊。她就在这里……而我们谁也不会让步。”
空气在无声的对峙中凝固,三个人的命运如同被蛛丝紧紧缠绕,再也分不清始末。
正当庭院中的对峙陷入僵局,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突然打破了寂静。
“大小姐!”门外传来侍女焦急的声音,“四海商会的苏小姐带着人往别院来了,说是要当面与您商议要事!”
阎欢眉头微蹙,莫离却发出低沉的笑声:“看来我们的苏小姐已经等不及要登场了。”
烛的剑锋依然指向乌鸦,目光却投向阎欢:“要回避吗?”
“不必。”阎欢从容起身,指尖轻轻拂过衣袖,“既然客人来了,哪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看来这盘棋,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乌鸦振翅飞上屋檐,金红瞳孔在晨光中闪烁。“正好让我亲眼看看,你选的这位‘盟友’……究竟配不配得上这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