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烛正独自走在濡湿的石板路上,去做些本该由阎欢来完成的事。
——她得告知苏泠,今日的会面须得推迟到午后了。
至于为何阎欢一定要她代劳?烛耳根微热。
虽然阎欢在闺阁中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像是占据上风的主动方,但,她到底就还是个久居深闺的体弱小姐,若论体力……
她回想起今日睁眼时那人粘在锦被中的疲惫模样,唇角微微扬起。
确实、难以与她相提并论。
……
四海商会侧院的练武场上,苏泠正在晨练。
丈三银枪破空呼啸,猩红枪缨在她手中化作翻飞的火舌,所过之处木人应声迸裂。残屑纷飞间,她旋身一记回马枪直指眉心,最后一具木人当即四分五裂。
挽了个枪花,左右侍女当即会意,一人奉上冰镇梅汤,一人递来熏香丝帕。远处的管事早已老练地指挥起杂役开始清理满地木屑。看来对于这套流程,商会上下已是相当精熟。
再看苏泠。她向来奉行“令行禁止”,到了规定的小憩时间,便是有着天大的事,她也决不会再挪半步。只见她反手将长枪往青石地缝中一扎,整个人慵懒地倚在枪杆上,小口啜饮着梅汤。
晨风拂过她汗湿的额发,她漫不经心回眸——
恰见烛抱剑立于廊下,眼眉低垂,素白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恍如谪仙、误入凡尘。
她一时晃了神,举着琉璃杯的手微微一颤。旋即便强自镇定,面上绽开一抹浅笑。
“稀奇,今日怎是烛姑娘过来了?莫非阎欢终于开了窍,舍得让你单独见人了?”她将琉璃杯与奉行的原则放在一边,大步走来。“在以前,她珍爱的东西可是别人看都看不得的。”
"今日的会面需改至午后。"烛直截了当说明来意,目光却不自觉地被苏泠额角的汗珠引了去,顺着脖颈,一路滑进衣领。“她……晨起时略感不适。”
苏泠捕捉到那缕若有若无的视线,挑眉嫣然一笑:"怎么?可曾在我身上找出些花儿来了?"她故意舒展肢体,蒸腾着汗气的劲装勾勒出流畅的曲线。"再近些,也无妨哦?"
烛退开半步,将乌沉的剑鞘挡在胸前,在二人有些过近的距离间架起防壁。
“你的枪,在运到第七式回枪收招时有些用力过猛,比起实战,更像是用于夸耀自身技艺的花哨把式。”
“下盘若虚,便是再精妙的步法也毫无用武之地。”
苏泠一怔,非但不恼,反而顺势握住那乌沉剑鞘地又再逼近半步,眼尾化开一抹狡黠的笑意,道:“练枪本是我的私趣,学艺不精,在所难免。倒不如……”
她吐息间带着梅子的一缕清甜。
“——你来为我亲手指正?”
烛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殷红眼眸,剑鞘突然巧妙一转——
“好。”
乌木鞘尖倏地点向苏泠膝窝。
“第一课,莫要将破绽送到敌人手中。”
苏泠踉跄半步,却笑得愈发明媚:“受教了。”
烛收剑后撤,将那旖旎氛围决然扯断,
“未时三刻,阎府别院。”卷密封的纸稿从她袖中飞出,稳稳落入苏泠怀中。“言尽于此。”
——休要纠缠。
苏泠凝视着她冰封般的侧颜,终是将试探咽回喉间。只目送那抹素白身影穿过门廊,直至彻底融入晨光。
“小姐……这位姑娘……?”
“无妨。”她转身时,长枪破空而起。“想要什么,我自会取来。”
……
“急着回去见你那大小姐?”街巷暗处,烛的目光捕捉到一道娇小的银白身影。“不再与我多聊一聊,看看近来有什么新事?”
是莫离。抱着双臂,显出一副讥诮的样子。银发无风自动,漆黑的瞳孔有如两口深井。
“才一刻未盯住你,你便又勾走了一个大小姐的魂,怎么,莫非一个阎欢还填不满你的胃口?”
“世人总是擅自期待,而后擅自失望。我不过只是单纯的‘存在’,从未应允、亦不曾主动招惹。”
“狡辩。”莫离轻嗤,眼底却掠过异色。她忽然后撤半步,让出巷口。
“罢了,来日再与你计较。今日寻你,是因你那阎大小姐……”她刻意停顿,唇角勾起危险的弧度。“捅破了天。”
苍白手掌向暗处邀约:
“进来,这出好戏……该与你慢慢分说。”
“……”不知道莫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烛不能坐视阎欢受到威胁。
她快步跟进深巷,霉湿气息扑面而来。
“你们找的那些人,虽能撇清关系,却实在不堪大用。”莫离指尖掠过斑驳砖墙。“靠这些人手,可瞒不过百器阁的耳目。”
“那些要递给漕帮及官府的消息全叫百器阁的人截了去,如今连那些一心只顾着争权夺利的老东西们都听闻风声,正对我层层施压呢。”
她忽然转身,冰凉五指仿佛蛇信缠在烛腕间。
“我已不能再忍、不能再等。‘刺杀墨夫人’这场大戏需要即刻上演。明日,我会亲自带着傀儡到冲突现场。你若缺席,便是背信,我们之间的交易也将不复成立,所有约束,即刻作废。”
莫离五指骤然收紧,刺骨寒意顺着烛的脉门向心口蔓延。她倾身逼近,吐息在烛耳畔凝成白雾。
“届时,若我还执意要得到你……能阻我的,唯有天意。”
巷外的喧嚣骤然褪成遥远的背景音,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此刻凝固。
莫离的指尖倏地撤离,如退潮般带走所有温度。她连退数步直至巷底,银发垂落遮住神情:
“请你……仔细斟酌。”
这句低语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向来游刃有余的声线里,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脆弱、与动摇。
烛凝视着那道蜷缩在暗处的身影,腕间残留的冰凉触感忽然变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