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的表现很奇怪。
尽管最后那一句“请求”低如蚊呐,几乎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便支离破碎。但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她应当知晓——即使已拉开了不少距离,烛,就绝对不会漏听半分。
……我这是怎么了?
烛发现自己近来对莫离的举动莫名地有些……关注?
自她初遇莫离至今,已过去了不少时日。每一次的见面,于她便都是一场交锋,迫使她思考,绞尽脑汁地、不断拆解那些包裹在谜题间的真意。
而思考,对于有智慧的人来说,便具有绝对的成瘾性。她开始日渐熟悉这种精神缠斗,日渐接受这种心力消耗,甚至……日渐习惯,在脑海中描摹那道银白色的娇小身影——若换她来,会怎样说?怎样做了?
她开始思考起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试图为脑中的“莫离”构建起完整的行为及逻辑。
而待她从习惯中惊觉时,那人的存在却早已如血髓中滋生的藤蔓,将她的神智缠绕禁锢。每句暧昧的低语、每次若有似无的触碰,都化作她夜半辗转时反复推敲的谜题。
以谜语为经,以威胁为纬,莫离亲手在她心间织就无法挣脱的罗网,留下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道独属于她莫离,刻着掠夺者名讳的——“伤痕”。
……她在意她。
这骇人的认知如同冰锥贯顶,令烛猝然掩住双唇。
“不……”她喃喃道。
……
“怎的了?为何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晨起时,阎欢从锦被间支起身子,两臂环过左右,轻轻搂住已早早坐在床边的烛。
“感觉有压力?”她将下颌搁在烛颈窝中,指尖轻点烛半露的胸膛。
“不……既已杀过她一次,我自然能杀第二次、第三次。”烛没有回头,只注视着床底并排的绣鞋,低声道。“我是担心这只火药桶被彻底引爆之后,江城的局势,是否还能由我们左右。”
她没有把那个可怖的发现告知阎欢。
阎欢收拢臂弯,莞尔一笑,将烛低垂的脑袋摆至身侧,凑到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
“这世上哪有什么算无遗策,我们不过是见机行事,在这乱局中之中寻求一线生机,将那些注定要完成的事,做得漂亮些。”
“去吧,我的小战士。”又再吻过她发白的眉心,阎欢松开手,转而与烛十指交握。“我会永远陪伴在你左右。”
读到“永远”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她还记着莫离当日与她做的那些,关于“一辈子”的说话。而这,便是她的一次小小反击。
带着这一吻祝福,烛将剑鞘攥在手中,迈步出门。门扉开合间,一缕属于阎欢的淡雅檀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
百器阁库房前出奇地冷清。
烛按剑伏在高处,眉头微蹙——分明走漏了风声,此处的守卫反倒比平日更稀疏。
一只蛇瞳的乌鸦落在她面前。
“你来了。”它正视烛,嘶哑的声音中压着阴郁。“漕帮的船已破水门,接战、迫在眉睫。”
“我会将百器阁功法的命门,传授于你。接下来我的杀戮,你便好好地看,好好地学。”
“我不会放水,若你败了,下场,便只有死。”
它目光飘向库房,运河上号角声大作,十余艘漕帮快船如黑色蜈蚣刺破水面,船头镶嵌的青铜撞角在夕阳下泛着血光。
“看好了。”一道黑影似是脱力地倏然自檐角滑落。定睛望去,是一具造型扭曲可怖的人形傀儡,生有六手,手有六指,关节反转,形如蜘蛛。
它稳稳落在庭中,手脚并用地支起身子,拧转倒置的头部上六只空洞眼孔一一扫过漕帮帮众,喉间发出“咯咯”怪响。
“傀儡!是百器阁的傀儡!快取火油——”
指挥者的嘶吼戛然而止。望着心口多出来那一点痣一般的小小红印,那文身汉子砰然倒地,青筋暴起的手臂在半空中虚划几下,再无声息。
“第一课,小心暗器。”乌鸦淡淡对烛提醒道。“寻常傀儡师单是操控一具傀儡便已竭尽全力……但我墨离,就更多出一分精力,令我能在这战场中辗转腾挪,于视线之外……收取性命。”
“当所有人视线尽数被傀儡引去之时……”
第二批漕帮众保持着冲锋姿态僵在原地。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下缓缓倾斜,最终如坠地的烂果般糊在地上。有人腰间的刀才出鞘半寸,刃口反光映出自己空洞的瞳孔。
“……便是我出手杀敌之机。”
“注意防护!附近还藏了别人!”
漕帮的人手如同黑潮般涌入中庭,很快便有人接过了指挥权。
“结阵!”
十数个手持简易大盾的帮众迅速拱卫左右,护着中心的一个独眼头领与长枪队缓步向前推进,枪锋直指六手傀儡!
“我可不记得谁家的兵器生意竟敢做到本地来了……”乌鸦冷笑。“私造军械,窝藏逃兵,偷师边军对妖阵法……这些罪状够他们满门抄斩,十次有余!”
“看来漕帮这位当家的,当真是把自己九族的性命,都尽数押在这必输的赌局上了。”
赢了,便是江城新贵,既往不咎。输了……就只能用全族的头颅,给城主府一个交代。
檐角,残阳如血。
即使漕帮的盾阵已逼近到距傀儡的十步之内,那傀儡就仍未有任何动作,只用空洞眼孔幽幽注视着中心那独眼男子,直到……
“嚓。”
那独眼男子瞳孔猛然一缩:“举盾!”
海量毒针如飞蝗骤雨竟自那傀儡六窍倾泻而出!木盾瞬间插满幽蓝毫针,持盾者却惊觉手臂正迅速麻木。
“不是从正面来的!”有人嘶声惨叫。当漕帮众人架盾防御正前方时,更多幽蓝毫针正从石缝、檐角、甚至同伴的影子里钻出。
“第二课,留心四周。”
乌鸦的羽翼在渐浓暮色中舒展"江湖人常说..."
六手傀儡骤然裂开胸腹,狰狞的齿轮与锯片疯狂转动,四道倒钩飞索直取独眼头领。然而就在众人格挡的瞬间——
“啪!”
地面青砖轰然塌陷,露出的并非深坑,而是涌动的黑色潮水。那“潮水”细看竟是亿万只毒蚁,顷刻间顺着裤管爬满漕帮众人全身。
“是虫蛊!快退——”
可倾倒的大盾造已把退路封死,困于蚁海的帮众即便再怎样挣扎,终究只是徒劳。毒蚁钻入衣履缝隙,噬咬声细密如雨,有人疯狂抓挠皮肤,却只抠下连血带肉的黑潮。
“‘切莫与傀儡师约战’……因为当你踏入战场的那一刻——”
它的瞳孔倒映着下方惨状。
“你对抗的,早已是整片活过来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