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没有立刻收回剑。
她抬头深深凝望着与那梦中战场的日光一般苍白的满月，深深吸入一口气，品味着那已逐渐趋于平淡、却怎地也无法习惯的铁锈味、焦糊味。
与那梦中战场如出一辙的、死亡气味。
远处零星传来官府差役的脚步声与火把光亮，几团小小黑影自以为隐秘地掠过檐角黑暗，殊不知在烛的感知中，他们就比那跃动的火光更为醒目。
“一群猪狗……”烛目送着黑影仓惶遁逃，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近乎“莫离”的讥诮弧度。
“踏踏踏……”官差的脚步声已近在巷口，烛却仍立在原地，指尖反复描摹着令牌背面的蛇纹。月光淌过表面，那纹路竟真似活物般地微微昂首。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十余名头顶笠子的官兵神情紧张地持刀冲进现场，挥舞的火把惊起檐角栖鸦。为首的队正当先撞见满院的肢体与脏器血泊，喉结剧烈滚动数次，这才堪堪止住胃中酸水，颤声发令道：
“搜……仔细地搜！”
“得令！”官兵们迅速分成三两人一组散开，靴底踏过血泊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粘腻声响。
火把的光芒最终汇聚在庭院中央——一道深逾三寸的剑痕将青砖骇然撕裂，锋锐平整的边缘凝着一层淡淡的霜，在火光映照下形似白雪茫茫。
队正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指尖尚未触及剑痕，便已感到如刃锋绞过般的一阵刺痛，令他莫名地想起北地那裹着砂的寒风。
“这剑气……”他收回手，目光仍凝在那道霜痕之上若有所思，却被身旁的年轻厢兵忽然打断。
“队长！看、看那边！”那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忽然抬手指向高处。
众人一齐仰头望去，只见一墨发女子立于飞檐翘脚之上，背逆满月清辉，唯见一双冰蓝眼眸耀如寒星。当她垂眸扫过，与那剑痕同等甚至彻骨寒冷的剑意，更如飞雪般斩过他们身前，所有火把齐齐一黯，在场的人无不自主地后退半步。
“檐上何人——”队正强撑着开口。那女子却忽然拂袖，一枚玄铁令牌旋转坠落，“笃”的一声刺进剑痕尽头。月光照亮令牌正面，“墨”字小篆在霜花映衬下凛然生寒。
待火把光芒再次追去时，飞檐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卷起几片碎瓦，掠过官兵，在那令牌边砸得粉碎。
队正颤抖着拾起令牌，入手冰凉刺骨。他忽然意识到——今夜之后，江城的天，要变了。
……
“回来了？”
“回来了。”烛掩上侧门，踮脚吹灭了檐上挂着的那盏油灯。“没有受伤。”最后一点火星在夜风中打了个旋。
“嗯。我带你去浴房吧，水……一直热着。”一点火苗逐渐地近了，暖黄光晕先照亮烛沾血的袖口，又缓缓上移，最终、停在那双冰蓝眼眸上。
“好。”
于是过道边的纸窗晕开一片橘红。透过纸窗，两片被拉长了的影子逐渐重叠在一起。
……
“笃、笃、笃……”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在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烛小姐？”
“笃、笃……”
“烛小——”
“何事？”门突然拉开半扇，阎欢披了件外衫，立在门后，眼底还带着一点晨雾似的水汽。“烛向来要睡到巳时才肯起身。我不在时，务必等她现身再通报。”
“奴婢知错。”小丫鬟怯生生欠身。“只是门外来了位姓莫的小小姐，说是今日非要见烛小姐一面不可。她还说……说……”
“说什么？”
“说若是不见，便要拆了门闯进来……”那丫鬟扯着衣角，声音发颤。“她看我的眼神太吓人了……奴婢一时害怕，就……”
“好了，不怪你。”阎欢轻拍丫鬟发顶，目光飘向院门方向。“我大概知道来者何人了。你且退下，待我亲自去会会她。”
她掩好房门，转身时眼底掠过寒芒。廊外晨光里，隐约能听见前院传来门板被指甲刮擦的刺耳声响。
“吱嘎——”
“呀！”少女像是受惊的猫般跳开，面上飞起一抹红霞。“怎么是你在这……我还以为是烛那家伙呢。”她拍着平平无奇的胸口抱怨道。
阎欢倚在门框上，晨风拂起她未束的长发。“我名下置办的产业，我为何不能在此？”她目光扫过门上几道新鲜刮痕。“倒是你……为何要用指甲糟蹋我家门板？”
少女撇了撇嘴，翡翠指套在晨光下闪过幽光。“嘁…被听见了啊。”她毫无愧色地扬起下巴。“少管我！是你自己来的不巧，我约见的对象是烛。”
“连带着用指甲刮门板的‘问候’也是给她准备的？”阎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样貌、气质都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少女。
“呃……！”少女一时语塞，随即瞪大了那对金红蛇瞳。“你少啰嗦！上次带那个苏大小姐进屋的账我还没与你算呢……害我错过一出好戏。”
“原来如此……”阎欢的眼中笑意更深。“所以你是那位莫离。”
“正是本尊！”少女扬起下巴——虽然本就因仰视而抬高不少——发间一枚蛇形银簪随动作轻颤。“怎么？有意见？”
“原来是百器阁的冤魂上门索命来了，好可怕，我该闭门谢客才是……”
“喂！”莫离突然探出四指抵住门板，看似纤细的手指竟爆发出惊人力道，硬生生阻住了门扉合拢。“你要是敢关门，我当真把这座院子拆个底朝天。”
“怎么了？”烛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内，身上连衣服都未换。松垮的寝衣垂落肩头，大片雪白肌肤连同精致的锁骨一并暴露在外。她显然还未完全清醒，冰蓝的眸子凝着一汪水雾。
“哦呀？”莫离蛇瞳眯起，目光如丝线般缠绕过烛裸露的肩颈。
阎欢不动声色地向左踏出半步，脸上瞬间覆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微笑，借着身高优势，将身后景象遮得严严实实。
“是你从前欠下的风流债……找上门来了。”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这话虽是对着烛说，目光却始终紧锁莫离，如同捍卫领地的雌豹。
烛这才彻底清醒，垂眸扫过自己松垮的衣襟，指尖轻轻拢了拢领口。
“哎呀呀……铁树终究还是开了花呀。”莫离阴阳怪气道。“阎府的大小姐，当真是好手段。”
烛蹙眉望向门外的不速之客：“你清晨，登门，难道就只为了与我讲这些？”
“自然不是。”莫离忽然敛去所有戏谑，昔日那空洞漆黑的瞳仁重新现于她的面上。“我今次来是为了兑现我的承诺。顺便……再做一笔交易。”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她的目光穿透阎欢，直直落在烛身上问询道，好像这座别院主人的许可就从来无足轻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