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落叶穿过月洞门正中，飘落。
“慢着。”阎欢忽然出声，硬生生截住了苏泠已半踏出门槛的脚步。
苏泠犹疑地收回脚，靴尖在空中悬了半秒，终于踩在门槛那片落叶之上，回首望去：“怎了？”
“傀巷危险，便带着烛一起去吧。”阎欢合上茶盏，指尖搭住烛露在袖外的一截手腕。皓白，冰凉，像初雪覆住的玉。“拜托你了，烛。”
烛仰首，冰蓝色眼眸里浮起问询。阎欢回以微微颔首，拇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那是个无声的郑重请求。
“好。”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抽回手，将那冷硬长剑重新抱在怀中。
苏泠的殷红眼眸颤动一瞬，眼底似泛起氤氲雾气，微湿，却转瞬被那抹散发着惊人的光与热的笑容蒸干。
“好。有烛姑娘同行，我会安心不少！”她向着二人挥了挥手，红发带在风里猎猎振响，像一刃不肯熄的火。先前那点犹疑随着落叶一并踏碎，步子终于迈过门槛，落在青石阶上，“嗒”的一声，干脆利落。
“回见！还有……多谢——！”月洞门将她的身影切割成流动的剪影，最终融入巷弄晨光。声音却是凝在院中，清亮地荡了几下，才散。
风已过，院里只剩阎欢与满地茶盏。她垂眸看着自己方才按过烛手腕的指尖，那处肌肤还残留着半点微凉。
一群候鸟飞过，影子掠过也已渐冷的茶汤。
她们会回来的。
……
院门外，一位精干青年正斜倚墙边。齿间碾着草根，神色懒散。距他数步开外的两匹骏马焦躁地磨着蹄子，鼻息粗重如破风箱。
“谁准许你擅自离车的？”苏泠刚踏出院门，凌厉的质问已如鞭子般抽了过去。
那青年慌忙吐掉草根，挺身立直：“大小姐、小人只是……”
“还想为自己开脱？”苏泠径直走向马匹，殷红眼眸扫过马鞍上松脱的肚带。“我已明确交代过，暂靠车马，随时待命——是你耳背？还是心野？”
她指尖轻触马颈，那匹枣红骏马突然甩头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击青砖。
“连马匹异状都未能察觉。”苏泠转身，声音陡然降温。“纵使此街清净，也绝非你玩忽职守的理由。”
青年脸色煞白，扑通跪地：“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实在是等得久了……”
“我谈多久，你便候多久。我要你钉在这里，你就把自己钉成桩子——”苏泠靴尖点在他面前青砖上。“是否明白？起来。未令勿动。”
“是！”青年弹起，肩胛骨凸出衣料，如惊鸟挣破罗网。
“回去之后自己找管事领个十鞭，饷银照发，下不为例。”苏泠转身牵过烛的手腕引向车厢。“即刻安抚马匹，发车前往城西鸡鸣巷。每误半刻，便多领一鞭——动！”
“遵命！”
……
车厢内，烛静望窗外那青年手忙脚乱勒紧鞍带的身影。帘隙漏下的光在她眸中割出破碎的彩斑。苏泠瞥见她微蹙的眉。
“可是觉我罚重了？”
烛未答，只将脸侧向窗外。
“十鞭只到皮肉，伤不及骨。”苏泠挨着别扭的烛坐下。没有看她，再进一步地刺激她的不满。
“倘若真因他的疏忽而误了时辰，不仅他要丢了命，连带着四海商会的棋盘也得崩上一角。”
“下人始终是下人，只施恩而不示威，尝多了甜头，他们反而要把你当软柿子捏，处处掣肘。”
“雇人本是买其手脚，履其职分，工具钝了，要么熔了重铸、要么就地销毁。再无他法。”她顿了顿，唇线抿紧，又松开。“规矩已定，自然不容侵犯。”
烛只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非是，亦不可称否。
沉默在逐渐加速起来的车厢里拉得很长很长。
……
“大小姐，鸡鸣巷已到了。巷口狭窄，车马难行。请容小人先行告退。余下的路程，便由飞檐部众大人接应。”
“下车吧，烛。”
“鸡鸣巷？”烛抬眼。“不是傀巷吗？”
“傀儡师们自欺的叫法。”苏泠撩帘跃下，身姿利落。“觉得改个名，就能从那些改造怪物的指缝里溜出去，偷一角清净天地——天真。”
“大小姐。”几名头戴斗笠的轻甲武者自檐角无声落下，身姿如水鸟栖定，想必便是方才提到的“飞檐”。
“时机刚好。”苏泠颔首。“汇报情况。”
“是！”略高大的为首者上前抱拳：“属下方才已领部众在巷中筛过三个来回，未曾发现任何活物。除了……”
他托出一只死鸦。羽毛乌黑僵挺，金红的蛇瞳浑浊凝固，却仍斜睨着众人，瞳底残留一丝讥诮的冷光。
莫离的手，倒是一如既往地伸得极长。
“啧。”苏泠踢了一脚路边无辜碎石。“一、三随我来，四、五巷外警戒。二在檐上掠阵，随时准备传递信息与支援两方。”
“得令！”
“烛，我们走。”她声音低了下来，步履声却是渐高。
……
“踏。”鸡鸣巷窄如刀痕。
两侧屋墙高耸，灰败的砖面爬满枯藤，藤叶焦褐，蜷如纸烬。风带着铁锈与陈木腐朽的气味撞过街头巷尾。偶有些细碎响动，不知是鼠窜，还是傀儡关节在暗中咯吱咬合。
苏泠走在最前，腥红发带是这灰调里唯一的亮色，像一道未凝的血痕裁入其中。她步伐阔大，靴跟敲着青石，每一声都准而稳，仿佛在丈量这片即将纳入她掌中的疆域。
“就是前面了。”领路的飞檐武者低声道，指向巷底一扇半坍的木门。门板歪斜，裂口处露出内里更深的幽暗，像一张豁了牙的嘴。
